土中一跃而出的人并非方平斋,乃是一名魁梧的光头大汉,正是少林寺中离奇消失的“大识”禅师。此时他做还俗打扮,穿了一身暗红短打,肌肉虬张,相貌威武,和在少林寺的模样大不相同。走在大识禅师身后的人轻袍缓带,穿了一身玄色暗服,正是方平斋……或者说柴熙谨。“唐公子。”柴熙谨对唐俪辞颔首,神态雍容华贵,仿佛“方平斋”此人从不存在。那摇头晃脑啰哩啰唆的红扇公子似是此人生平的一场大梦,现在柴熙谨挺直了背,沉敛了眉眼,说话的气息也和从前全然不同。“我在一旁看了很久,”柴熙谨表情平淡,“唐公子至今不杀此人,我本是不解……”他凝视着唐俪辞,“然后我突然明白,你不杀此人,比杀了此人……更居心叵测。”“何以见得?”唐俪辞的手指自那青空色的离群剑剑刃缓缓滑过,似在轻抚什么珍爱之物,万里桃花已卷入衣袖之中,在雪白的衣袖上溅上了几条纤细的血痕,仿若暗色竹枝,煞是好看。“你想看的……是你扔了这么大一块香饵,最终是谁出面吃了它——取而代之,接替玉箜篌掌风流店之权柄?”柴熙谨道,“最好我等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便省了唐公子许多手段。”“纪王爷既然如此说,想必是不肯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了。”唐俪辞垂下长剑,“但此人害你白云沟满门忠烈,你竟不想……”他还没说完,柴熙谨已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唐俪辞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赵宗靖率军踏平了白云沟,他是为平叛而来,他如何得到了消息?是谁?”他往前踏了一步,柴熙谨本能的想后退,但终于忍住,没有后退。他盯着唐俪辞的眼睛,唐俪辞任他看着,眼里波澜不惊,无悲无喜。柴熙谨盯了他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唐俪辞道,“我说——赵宗靖平叛而来,杀了你白云沟满门……是谁告诉他白云沟的消息?”柴熙谨缓缓挺直了背脊,突然笑出声来,“哈哈……”有一瞬间,他仿佛笑出了方平斋的声音,随即他拂了拂衣袖,“此时此刻……再议是谁,对我来说,已没有意义。”路已经走绝,回头无岸,在赵宗靖率军踏平了白云沟之后,柴熙谨……别无选择,无路可退。“是钟春髻。”唐俪辞并不听他的自嘲,轻声道。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柴熙谨甚至不记得此人是谁,愣了一愣。唐俪辞并不解释此人是谁,仍是轻声道,“钟春髻与白云沟素昧平生,她既不认得方平斋,也不知晓柴熙谨,甚至前朝天子姓谁名谁她都未必知晓——她为什么飞书赵宗靖,说得知白云沟藏匿乱臣贼子,以至于两千铁骑踏平了白云沟?”他又往前踏了一步,柴熙谨缓缓向后退了半步,只听唐俪辞道,“因为信,是风流店让她写的。”柴熙谨木然站着,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唐俪辞轻声道,“那你还不杀了他?”柴熙谨低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他身边的大识一直听着唐俪辞的说辞,却从头到尾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柴熙谨道,“唐公子,我白云沟并非只因为此人而死绝,我很清楚……你不要以为引诱我杀了此人,就能回头是岸。”唐俪辞柔声道,“我引诱你杀了此人,是准备引诱别人来杀你,谁要你回头是岸?”他惊奇的微微挑起了眉头,本无悲无喜的眼中因为这一点惊奇而璀然生光,让他似在这一瞬间有了魂魄。“纪王爷,侥幸还想着能不能回头是岸的人是你——”他微微一笑,“你不肯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却还要日日夜夜想着能不能回头是岸?纪王爷,人入局中,善恶湮灭,四面八方……哪里有岸?”柴熙谨蓦然盯了他一眼,“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他低声道,“大识!”大识抓着玉箜篌往墙后便走,柴熙谨紧随其后,两人消失在土墙之后。唐俪辞并不阻拦,玉箜篌重伤至此,虎落平阳,群雄环伺,下场只会比一剑杀了更惨。柴熙谨意图拿住此人,掌控谋逆一事的主动权,但鬼牡丹背后是谁不仅柴熙谨想知道,唐俪辞也想知道。他去了一趟京城,仍然有些事没有查明,这对唐公子来说,是很罕见的。方平斋是纪王柴熙谨,他的白云沟被赵宗靖率军踏平,大周遗老尽数死绝,这事是赵宗靖的一件大功,并不难查。方平斋为了此事必须重启柴氏,为故人复仇,这也是理所当然。但他是做了谁的刀——是谁要借他兴风作浪?或者是说——戴着毗卢佛面具的鬼牡丹,穿黑红披风的死士、戴有皮翼会飞天的怪人,以及以毒物下场,试图掌控大半个江湖武林的风流店——他们——都在为谁作嫁?如此大的筹谋,是为了复兴大周吗?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诡异图谋,是有人从奇门异术中生出了野心,妄图有问鼎天下的机会……但观此人的谋术和布局,野心甚大,胆量甚小。,!唐俪辞浅浅一笑,他手按腰间伤处,摸出来一手的血。他将那沾满五指的血放在眼下细看,那只是浓稠的血色,和别人的血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随即身后一声声爆响,身后远处有物再度崩塌,唐俪辞轻轻吐出一口气,蓦然回头,望向身后——在极远处,成缊袍从那头摔飞了过来,撞塌了土墙,嘭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他抱着昏迷不醒的古溪潭,自己也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狂兰无行正一步步由暗处行来,而横剑挡在他们前面的,居然是郑玥。与“璧公子”齐星齐名的“玉公子”郑玥,在好云山一众豪杰之中,既算不上武功高强,也算不上人品出众,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俊俏脸皮在好云山一干俊彦之中,也不过尔尔。甚至夜袭飘零眉苑,抢夺碧涟漪这等重任,红姑娘也没想过点他参与。然而今夜月黑风高,成缊袍与古溪潭面对吞噬了玉箜篌八成真力的狂兰无行,惨败于毒火战戟之下,死到临头之时出手相救的居然不是唐俪辞,而是郑玥。郑玥此时正全身瑟瑟发抖。他手中剑握得很紧,狂兰无行胸口中了成缊袍一剑,后背中了古溪潭一掌,但看起来毫发无损,依然仿佛妖魔鬼怪。而他……而他不过是不忿今夜此行许青卜有份,自己居然不能参与?许青卜三流脚色,武功既没有自己高,在江南更没有自己有名,凭什么姓许的能与成缊袍一同行动,而自己不能?于是趁夜色,郑玥黑衣佩剑,一个人偷偷的摸了过来。一路上只见飘零眉苑被落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破口处居然无人把守,他一路深入,居然也无人阻拦,一路就闯入了成缊袍和狂兰无行大战的战场。他一来,就看见成缊袍一剑刺入狂兰无行胸口,带起的劲风气浪差点把他掀飞出去。狂兰无行中剑反击,撕裂的袖袍卷起似有若无的黑气,拍中成缊袍肋下。两人双双负伤,一起后退,狂兰无行血洒当场,成缊袍被他拍飞出去,重重落在了远处。不同的是,狂兰无行胸前中剑,屹立不倒,反而一步一血印,向着成缊袍而去。成缊袍被他拍中一掌,挣扎了数次才勉强站起。狂兰无行一路向他走来,古溪潭已经伤重,伏在地上,眼看狂兰无行就要一脚将他踩成肉饼,成缊袍忍无可忍,勉强提起一口真气,掠过来抱起古溪潭,往后便退。狂兰无行踏血而来,倏然加速,身后羽化的真气助他进退更快,居高临下扑向成缊袍头顶天灵盖。他的战戟已经碎裂,五指因过度运转“魑魅吐珠气”而血肉枯焦,指尖都见了白骨,却依然带起黑色毒焰,往成缊袍头顶拍落。成缊袍横剑招架,“咯”的一声脆响,寒剑凄霜剑身碎裂,成缊袍剑柄脱手,重重落地。他整个人也被狂兰无行这一击“羽化”拍得倒飞出去,即使是身不由己,他也依然紧紧护住古溪潭,人在半空仍旧袖袍一舞,挡住自己佩剑碎裂的残片,以免伤及师弟。而后两人重重坠地,再不能起。狂兰无行一袖甩开寒剑凄霜的残片,抬手就待给这两人最后一击。就在这时,远处的郑玥大喝一声,“住手!”他纵身而来,拔剑而出,挡在了成缊袍身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冲了出来,只是见成缊袍临死不屈,仍不放弃护住古溪潭,只是见“寒剑凄霜”当场碎裂,骤然热血上头,便拔剑冲了出来。挡在了当世两大高手之前。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狂兰无行对他这一声“住手!”置若罔闻,他本就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不会把郑玥放在眼里,只是微微一顿,一息之间,他已到了郑玥身前,那要命的五指已到了郑玥头顶。郑玥毕竟也是少年成名,一剑向狂兰无行手腕斩去。“啪”的一声,那剑刃斩在狂兰无行手腕上,如中铁木,只是在那焦黑的手腕上砍出来一道细细的伤口,伤口处甚至并不流血。郑玥这一剑用足了全身功力,见状骇然变色,但他第二剑仍然向狂兰无行胸口刺了过去。他并未后退,他既来不及后退,也根本没想过后退,他只要一退,狂兰无行这一掌就直直对着成缊袍师兄弟而去了。他根本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螳臂当车,只是一剑不成,再出一剑——除此之外,当时当下在郑玥脑中便已什么都没有了。足下踏着寒剑凄霜的碎片。他只知道自己的剑还没有碎。成缊袍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张嘴想让郑玥快走,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怀里的古溪潭缓缓醒来,他看见郑玥的背影,喃喃的道,“郑……郑公子?”“碰”的一声,四下沙石簌簌下落,在视线已经昏暗的成缊袍和古溪潭眼中,狂兰无行抓住了郑玥的佩剑,随手将它扭成了碎片,掐住了郑玥的脖子。而后一物凌空飞掠而来,卷住了狂兰无行的脖子,狂兰无行的脖子血线暴起。随后气浪翻涌,成缊袍和古溪潭一起晕了过去,依稀听到有人重重摔倒之声,仿佛有几个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千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