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绣如此坦诚,刘表瞪大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目光十分复杂,有疑惑、有了然、有欣慰、有恼怒,还有感激。但最终,他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想我刘表当年单骑入荆,先杀孙坚,后又常抗曹操。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称雄荆江二十余年,不曾想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张绣摇了摇头,“景升兄错了。”“错了?”刘表似乎是已经放下了一切,闻言便不解地问道:“哪里错了?”既然已经把话说开,张绣便更加直言不讳了:“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景升兄的当初再是辉煌,如今亦是于事无补。况且景升兄难道还以为荆州过去的二十年,是刘表的二十年否?”“难道不是吗?”张绣说他晚年昏聩,导致现在已经失去了确立继承人的能力,这个他认。但如果张绣说他过去干的不好,他绝对不服气,于是立刻反驳道:“表在荆州二十年间,对内恩威并着,招诱有方。使得万里肃清、群民悦服,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从容自保。对外远交袁绍,近结博超,内纳刘备,使得荆州政局稳定,少有战乱。关中、兖、豫学士归者以千数。”说到这里,刘表目光炯炯地看着张绣,一字一句地问道:“表为何不能这么说?”此刻的他倒一点也不像一个快要病死的人了。张绣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颇有辩证色彩的话,“可是在绣看来,这并非是刘表的时代,而是时代中的刘表。”刘表闻言当即一怔,随即陷入了思索。张绣也不藏着掖着,直白地说道:“说句不好听的——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不知绣这般说,景升说可曾明白?”果然不好听!刘表瞪了张绣一眼。如果是在十年前张绣这么说,他绝对是要勃然大怒。可现在,他却觉得这句话似乎……还挺有道理的。“便请博超将我那不成器的两小儿和后妻叫过来吧!”看来是想通了。张绣点了点头,便转过身道,“请蔡夫人和二位郎君近前来。”听到张绣的话,蔡氏、刘琦、刘琮三人皆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前来。刘表看了看自己的妻儿,见蔡氏脸色阴沉,刘琦脸上泪痕未尽,刘琮则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有那么一刹那,他便想不管不顾,直接当众宣布让刘琦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然而一转念就想到刚张绣对他说的那番话,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看了看蔡氏,又看了看张绣,刘表便决定还是启用a计划。“夫人、大郎、二郎,如今吾已自知命不久矣……”这句话一说出口,刘琦便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小声啜泣起来。刘表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心中愈发后悔这些年没有好好对他,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越发慈祥。蔡氏见状心中一惊,便给刘琮使了个眼色。奈何刘琮到底年幼,此时的注意力只在弥留的父亲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在给自己使眼色。所以到头来也是聚精会神望着刘表,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副认真倾听、虚心向上的好学模样。张绣将刘表妻儿的种种神态尽数收入眼底,也是颇为感慨。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父慈子孝?如果自己不在的话,恐怕刘表到临死之前都不一定能看到刘琦吧?不对,就从蔡瑁方才在门外对刘琦的强势表现来看,如果没有自己介入,刘表是肯定见不到刘琦的。怎一个惨字了得?下一刻,便听刘表说道,“吾已过花甲之年,虽死无憾。只是如今荆州内忧外患,荆南四郡新定,北方曹贼蠢蠢欲动,江东孙策与吾更乃世仇……此皆为狼子野心之辈,只怕吾死以后,尔等不能承父业,是以吾思虑再三,便决定……”张绣注意到刘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虚弱,如今更是强打着精神在说这些话。然而除了他之外,其他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此刻的刘表已经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包括原本还在低声啜泣的刘琦在内,三人皆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刘表的话,只等他宣布荆州的继承人是谁了。“……博超这些年来为吾守御荆北门户,多次力拒曹操、孙策之辈,故荆州之主人选,吾已告知博超。待吾死后,便由他宣布吾之遗命,尔等当尊其为长,听其号令行事,可曾明白?”蔡氏愣住了。刘琦愣住了。刘琮也愣住了。三人都没想到,有关荆州未来继承人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最后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蔡氏忍不住就朝刘表望去,只见他眼神深邃,竟似是一眼望不到底。此时此刻,这个她自以为早就十分了解的男人却展现出了不同于往常的一面。,!十几年的夫妻,她自以为早就知道了刘表的长短,却不想自己到底还是肤浅了。她又大着胆子看向张绣。不过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算了,这个男人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尔等可记下了?”刘表突然厉声说道,把三人都吓了一跳。刘琦率先反应过来。虽然刘表没能选定自己成为继承人,让他有些遗憾。但只要没有宣布让刘琮成为荆州之主,那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嫡长子的位置摆在这里,况且从张绣的表现来看,他并无明显的偏向之意,所以自己将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太难过。所以他二话不说便拜倒在地。先重重朝刘表磕了三个头,“阿翁之命,琦誓死从之!”紧接着又转向张绣拜了三拜,“从今日起,张将军便是我父!”你特娘这是当场认了个爹啊!张绣忍不住就在心里吐槽。刘表老怀甚慰,这便是他要的效果,他又转向刘琮:“琮儿?”刘琮原本就对张绣十分钦佩,此刻更是学着哥哥一样分别朝父亲和张绣拜了三拜。这一次张绣没有躲。你都管我叫爹了,被儿子拜一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看向刘表的目光却有些古怪。这是想用感情来打动自己?刘表一代枭雄,应该不会这么幼稚吧?他总不能认为这些年自己对荆州秋毫无犯,几次请着帮忙自己也答应下来,真是因为当年他在张济死后既往不咎,还让张绣驻扎宛城那件事情吧?就算真是这样,当年那人是张绣,跟我张博超有什么关系?况且历史上的张绣还不是在官渡之前听从贾诩的话,连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就投降了曹操?自此荆州南阳便成为了曹魏势力的自留地。哪怕后来刘备和孙吴势力为了争夺荆州归属,连脑浆子都打了出来,可荆北之地却始终在曹魏的掌握之中,不曾改变。所以张绣真是不太明白刘表是怎么想的了。此时刘表也向张绣望来,他艰难地伸手拉住张绣,诚恳地说道:“博超,你和玄德都是吾弟,如今玄德不在近前,此事便由你全权处置。望你能够看在你我兄弟情份,善待吾妻与二子,切莫让荆州基业落入贼人之手!”这原本就是他刚刚和刘表商量好的事情,此时自是答应下来。只不过这话听起来怎么总感觉怪怪的,好像有哪里不对?直到刘表让张绣和刘琦、刘琮两人离开,说他还有一点夫妻之间的私密话要跟蔡氏说的时候。张绣猛的醒悟过来,不禁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汝死后,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的意思吗?只不过是从第二人称变成了第一人称。刘表你他娘还真是心大啊!此时刘琦和刘琮已经走到外厅,把刘表的遗命告诉了在场其他人。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能够在这个时间点赶到这里的皆是荆州势力核心层次的人物,可是听到了刘表的遗命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无论是选刘琦还是刘琮为继承人,他们都不会意外。哪怕是选择了刘备,他们都可以理解。毕竟兄终弟及的事情并不是没有。以刘备在荆州的人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其实比两兄弟更加合适。但让张绣来是什么意思?虽然没有明说让张绣成为荆州之主,只说是让他来宣布荆州的继承人选,可是以张绣如今的实力,他要是真的说刘表的遗命就是选了他自己,又有谁会不开眼的反对?他原本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分啊!甚至张绣都不需要宣布这件事情,只要能够一直拖着,那跟直接把荆州送给他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张绣仁义之名满天下,和刘玄德可以说是不分伯仲,但这可是荆州啊!大汉天下十四州,可不是一城一池之地!众人扪心自问,这种事情便是连老爸老妈儿子女儿都不能相信的,刘表怎么就肯相信张绣?所以刘表这个操作真是让他们看不明白。可看刘琦和刘琮皆是心满意足的模样,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如今蔡氏还在刘表近前,只能等她出来以后再询问一二了。“主公,干得漂亮!”此时的庞统亦是来到张绣身旁,对着他偷偷竖起了大拇指。“正如你所说,这是大势所趋罢了,刘表没得选择。”张绣说完这句话后又皱起眉头,“只是刘表竟是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个安排?对刘琦和刘琮所言看似亦是出自真心,此等反应未免有些奇怪。”“此事的确有些蹊跷……”庞统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舒展开来:“如今主公已可名正言顺安排荆州事宜,只消拖上年,将南阳和江夏诸般新政在全州铺开,彼时荆州民众便会自发支持主公。,!纵然他当真安排了什么后手也是无用。”张绣也点了点头,“那就帮他照顾好家人吧……只可惜他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群众路线的……”他的目光看向内门,心中倒是有些好奇,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刘表还会跟蔡氏说些什么。“汝与汝弟所谋之事,吾已知晓。”刘表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所以眼见蔡氏面露悲戚之色,似乎是还想挤出几滴眼泪,他索性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句话。蔡氏心中一惊,那眼泪便没能挤出来。“所谓知妻莫若夫,你我十几年夫妻,吾又亦能不知你心中所思?”眼见刘表如此,蔡氏索性也不装了。“可妾身却不知道夫君的心思呢!”蔡氏看着刘表,缓缓说道,“将军竟将荆州之主的决定权交给张绣,看来妾身在将军眼中当真还不如一件衣裳。”刘表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蔡氏的阴阳怪气,而是加快语速说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已是时日无多,你且听我细说……咳咳……”眼见刘表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蔡氏虽然恼怒,可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倒了一碗水,扶着刘表喝下。刘表看向举止温柔的蔡氏,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之意。当年他初入荆州意气风发之时,蔡氏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一个懵懂无知、仰慕英雄豪杰的妙龄少女。刚刚嫁给自己的时候同样是善解人衣,为了讨自己的欢心,还自发学了不少技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的确是让自己欲罢不能。可惜在嫁给自己以后见惯了阴谋权势、勾心斗角,最终将全部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所以张绣还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变成如今这样的结果,最大的责任还是在自己身上。“吾知夫人欲令琮儿继承荆州之主,其实吾心亦有此意。琦儿虽为长子,然性格懦弱,难以成事。琮儿虽年幼,却颇为聪慧,若有贤臣辅佐,他日必可成就一番大业。”蔡氏一听立刻反问,“那为何夫君不……”“废长立幼、与礼不合,敌人太强,琮儿太小。”刘表只用了十六个字,便将立刘琮为后的结果说得清清楚楚。眼看蔡氏还有不服之色,刘表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解释。没办法,因为自己接下来的安排还需要蔡氏的全力配合。“若立琮儿为后,有蔡氏和蒯氏相助,只可保一时无忧,后必生乱。河北袁氏之乱近在眼前,汝不见乎?如今袁氏覆灭在即,彼时曹贼必然南下,以琮儿不到十四之龄,又岂能与此贼相抗?纵然有玄德和博超相助,可彼时人心思动,其中变故,又有谁能说清?”见蔡氏虽然没有说话,刘表趁热打铁,“吾尝听闻曹贼素好人妻,我妻如此美丽,其又岂能不动意乎?”听刘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蔡氏脸上难得浮现出小女儿的娇羞姿态,一时竟是美丽的不可方物。“夫君突然说这做甚?”可惜的是此时的刘表却无暇欣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汝自以为背靠蔡氏便有所恃,殊不知女人在这乱世当中却如一叶浮萍。若彼时曹操南下,若他称得到夫人便退兵,汝焉知蔡氏不会弃车保帅?”刘表这句话一说,蔡氏原本的小女儿姿态迅速消失,脸上便如同罩了一层寒霜。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如果曹操提出这个要求,只怕蔡氏真的会为了保一时安宁,将自己送出去。万一他是真这么想呢?哪怕荆州主母又如何?舍一人救荆州全境,别说是蔡氏,恐怕到时候刘琦会第一个跳出来,号召刘氏势力劝自己“顾全大局”。所以说刘表用“弃车保帅”这个词来形容都是高抬自己了,以自己的身份,最多也就是“弃马保帅”。放弃一匹被人骑的马来保住荆州,这买卖可不是太划算了吗?“所以夫君才将此事交给张绣?”“不错!”刘表点了点头,“便是吾弟玄德亦曾降于曹操——然世人皆知张博超与曹贼势不两立,如今更是几次三番连败曹操,两人绝无和解可能!若由他来主持荆州战事,势必不会与曹贼媾和。兼之其为人至诚至信,如今既答应了我,势必会保得荆州与你母子平安。”“既是如此,将军便直接让他来做这荆州之主不就好了?”蔡氏用嘲讽的口吻说道,“将军都让琮儿视其为父了,想是他得到荆州,亦会好好对待汝儿。”刘表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然其终究姓张而不姓刘。”“嗯?”蔡氏有些不解地望向刘表。刚刚还说张绣至诚至信,把荆州交到他的手里很放心,怎么这话锋一下子就转变了。“夫人,吾接下来对你所说的事情至关重要,汝万不可告知任何人,便是汝弟蔡瑁,汝子琮儿亦是不可!,!若是汝做不到,此话吾带之于地下,不说便是。”刘表这样的态度一下子就勾起了蔡氏的好奇心。“夫君请说,妾身应下便是。”刘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一度露出挣扎之色,可最终还是开口说出了一句让蔡氏震惊到了极点的话:“吾,希望你侍奉张绣。”足足过了半晌,蔡氏都没能反应过来。还是刘表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开口提醒:“夫人……”“不要叫我夫人!”蔡氏真怒了。她是刘表的妻子,不是妾侍,不是刘表能够随意处置的货物!尽管自己先前也的确是有过一些小小的心思,但自己也只是想想罢了,如今刘表却说出了这种话。简直是……混账之极!此时的刘表也只能赔上了笑脸,“夫人,为夫也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将军的无可奈何便是让自己的妻子去陪他人睡觉?”蔡氏的声音如同寒冬一般冰冷,“当真是好一个无可奈何啊!既是如此,先前又何必说曹贼好人妻之言?同意都要委身于人,妾身何不直接立琮儿为主?待彼时曹操南下,若见事不可为,率众举而降之,同样可得一世荣华富贵。”“那不一样!”刘表生怕蔡氏真这么想,闻言急急脱口而出,“若是这般,荆州便永为他人之地!可若是夫人能委身张博超,使出种种手段令其沉迷,暗中联络琦儿与琮儿,发展势力。待他日时机成熟,便可行那李代桃僵之计,将荆州夺回手中!”刘表越说越是兴奋,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脸上都出现了一抹病态的嫣红。“彼时不只是荆州,只要夫人愿意使出浑身解数,只怕张绣如今这四州六郡之地,尽可归我刘氏所有!”蔡氏总算是明白了。刘表这是打算让自己把张绣当成凯子啊!为此甚至不惜送出自己去让张绣折腾,只为了能够长期在他身旁卧底,等到有朝一日再把失去的东西全部拿回来?“不会那么容易的。”蔡氏喃喃说道。诚然自己的花样不少,经验丰富,能够让刘表多年以来都无暇他顾,只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可张绣是何等人物?他可是拥有那种只要站在身前就忍不住会让自己屈服的可怕气势,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此等不智之事?虽然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但蔡氏已经能够想像,一旦自己被张绣压在了身下,只怕这辈子都再也别想起来了。所以刘表到底是哪来的信心?就连自己都没有这种自信好吗?“不,夫人,你听我说!”蔡氏的这句自语被刘表听到,生怕妻子失去信心,刘表连忙为她打气:“若是曹贼,为夫绝不会放心夫人以身事贼。”“那张绣呢?”蔡氏反问,“为何‘夫君’便放心将妾身送到他床上了?”她刻意咬重了“夫君”两个字的发音,讽刺意思拉满。只可惜此时的刘表已经听不出来了。“曹操是个奸贼,张博超却是一个好人。”“张绣是个好人?”蔡氏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跟刘表先前说的那些安排有什么联系。“张博超是个好人,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麾下众将都是如此,对枕边人更不会提防。”刘表看着蔡氏,目光热忱地说道,“以夫人之能,只要能够近身,他势必能够为夫人所用!”这一次,蔡氏总算是明白了。晓是她向来认同最毒妇人心这句话,此刻也不禁为刘表的无耻感觉到了恶心。“就因为张绣是个好人,就要被你用这种阴谋诡计去对付?这算什么道理?”:()三国:在下张绣,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