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当他是什么,汉灵帝吗?
至于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向来是对事不对人。
在这一刻,天子和首揆的矛盾一瞬间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瞧见。
到这个程度,杨一清是没有办法了,他只有一个选择,若不这么做,想必会叫人骂他贪恋权位,如此必定有损清名。
于是他晃悠悠的起身,脱下管帽,跪于君前,用特有的带些沙哑的嗓音说:“臣叨举成化八年进士,蒙列圣累加超擢,进至今秩。臣受三朝大恩,如天地之大,如山岳之高,如江海之深,常愧报之涓埃,惟省躬淬砺,务精白一心,始终一节,以求无负。今臣忝居首揆,具瞻重位,于陛下可谓近矣,却不能深体圣意,分君之劳,解君之忧,臣有何面目再为百官之首?因而今日冒死为言,望陛下革臣之职,准臣去仕,以使赏罚得当,绝未起之祸,安百官之心,则不胜幸甚!”
他讲完以后,乾清宫静得可怕,简直是落针可闻。
因为正德皇帝是最忌讳臣子一言不合便和他提什么致仕的。
实际上,朱厚照确实面容紧肃。
到了这个程度,其实再去讲投献的危害,改革的优势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对错之争,这是权力之争。
哪怕你对,我也不能支持你,除非完全放弃自己的目标。
对于杨一清来说,这个目标就是安稳的首揆之位,因为他今天不这样讲,以后也是一个把柄,会有很多人想着把他弄下来,与其到那个时候不好看,还不如这个时候自己主动提,好歹也留下一个好的名声。
关于这一点,明朝的文人是想得很清楚的。
名声不坏,将来还有机会。
名声坏了,你被人打做奸佞之臣,这就没办法在官场之上立足,除非是像张璁那样剑走偏锋。
就像历史上,正德一朝刘瑾作乱,李东阳没有和刘健、谢迁一同离开,这就是牺牲了自己的名声的。后来人们觉得他是为了维持这个老大的帝国,但那会儿人们发现他的良苦用心,他人都死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个目标就是把事情做成。
别的,他是不在意的。
包括,这个时候如果他同意杨一清就这么致仕走了,那么大体上文官会在各种文章词句之中编排他的不是,一份恶名是逃不掉的。
他深吸一口气,“杨阁老,你既是三朝老臣便知道,君前不可戏言。你当真要弃朕而去?你该知道朕是什么脾气。”
杨一清心中更痛,天子对他并不客气,而且话风一转立马就是‘弃朕而去’四个字。
“启禀皇上,老臣当然明白,老臣说的正是心中所想。”
“好!”
朱厚照转身,压着声音说:“都已经正德十年了,朕做什么一开始没被反对过?海禁开驰之时,说大明沿海百姓易受倭寇侵扰,结果呢,大明水师现在在海上追剿他们!
清理军屯也说九边震动,怕生出不忍不之事!什么不忍之事?不就是起兵造反?让他们来好了!朕岂会怕了他们?当初若非朕坚持,屯田籽粒、边军战备能有今日的光景?
诸如此类,征鞑靼、西北、日本,哪一样事不被反对?平日都说皇上圣明,但是到了大事当前的时候,偏又各种说朕糊涂、说朕被蒙蔽!你们扪心自问,从洪武到正德,天下的隐田是不是持续增加?土地的兼并是不是愈演愈烈?!百姓的负担是不是更为繁重?!朕做这些,难道就是为了收几个税?早日收了这份心吧!朕虽不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千古一帝,但也没有狭隘短视到那样的程度!”
但朱厚照讲这一番话不是单纯的为了发脾气。
尤其是‘从洪武到正德’之后的三问,这是权力之争没错,但对错不能轻易让给他。
要让人知道正德皇帝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杨阁老,朕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为此致仕?”
王鏊觉得有些不对,皇帝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并不受任何规矩所束缚,这个时候这样问就是最后的机会。
而且不要说你嘴硬,不好改口,你的嘴硬,难道皇帝软姿态的来和你讲好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