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卓没有。
沈卓对齐蕴罗一直以礼相待,最先是做他的侍女。
他那时只有二十出头,性子又开明和善,身为工部督造,对山川地志,各地风貌极为感兴趣。齐蕴罗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姑娘,面对她,沈卓好似有问不完的问题。
“齐姑娘,这是什么?”
“这是苦槠树,树上结的果子磨成粉,可以做豆腐吃。”
“那这个呢?”
“这个是野茶树,和我们自己种在庄子里的不一样,长得老高啦。”
之后,他们回到京城,在沈老太君的推动和齐蕴罗自己的心愿下,她成为了沈卓的妾室。
她梦醒的时候,也正是成为他妾室的那天。
那日沈卓沉默了很久,那双总是爽朗耀眼如同太阳一般的眸子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他看着沉浸在梦想成真和娇羞中的她,抿着嘴唇一直不说话,直到最后低下了头:“齐姑娘……我很对不起你。”
齐蕴罗一开始以为他是想说他对她没有男女之情,连忙慌乱地摆手:“大人别这样,我知道的,这些都是我愿意的……哪怕您一直不……我也……”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最后的声音细若蚊呐。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卓坐在桌子旁,垂头丧气地埋着脸,似乎在遭受极大的自责,“我不该带你回来的。如果我没有将你带回京城,你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会织布,会做吃的,还懂那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该被困在这个院子里,不该只看着我一个人……”
“可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沈卓似乎明白她现在全然是一根筋的想法,所以他只摇了摇头:“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然后你在那个院子里守了足足十五年。”宁不羡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唏嘘,不知是为齐蕴罗还是为曾经的自己。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刚开始几年的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每天都期待见到他。后来,他娶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姑娘,又出外任很久不回来之后,原先的那种喜欢就好像变成了一种执念,好像待在那里,就只是为了证明他当初劝我的话是错的,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看不到我的人,并且甘之如饴,我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但其实,早就后悔了。”
“是啊……”宁不羡喃喃道,“早在成亲那天,就该后悔了。”
“不羡。”齐蕴罗抓住了她的手腕,“或许在你眼中,我很愚蠢,也很不值当,但我仍然要说,我后悔的不是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喜欢上那位救我出水火的少年郎,而是看不清自己只是为了一时义愤,而白白浪费了十几年的光年。可也正是那十几年让我明白了我对沈大人的喜欢不过是对年少时恩人的感激,是虚幻美好的崇拜。而我虽被困在那院中,却也得以钻研绣技,从而赢得今日的名满京城。沈刺史是我的恩人,我不后悔遇见他,也不后悔来到京城,更不后悔现在离开那里跟着你来到布庄。我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不羡。”
宁不羡摇头:“我不行,我一定会后悔。如果我知道未来必然没有好结果,那我绝不会放任自己投入进去,如果结局是不好的,那我再怎么用过程美好说服自己也没用。”
如果早知道她当初的结局是被秦朗勒死,她一定会在上辈子就毫不犹豫地泼下那盆冰梅子。
齐蕴罗笑了一声:“那人活着也总有一天会死,照你的说法,既然早知道会死去,是不是大家都不必活着了?”
宁不羡拧着眉:“这不一样。”
“是一样的。”齐蕴罗的手放在她的手心上,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享受这个过程比结果重要,大不了最后受不了像我一样逃跑就是。你还有布庄,大家不会笑话你的,少夫人。”
她意有所指。
宁不羡一时间有些失语。
她那自以为高明的文字游戏,或许早就被这个看上去温柔和善的女子看透。而她这些天自宁云裳出事以来的彷徨无措和浑浑噩噩,似乎也早已被她洞悉。
她就是害怕,就是觉得自己如今看似光鲜亮丽,可背后是空的。
总觉得或许在下一瞬,她又会落到上辈子那孤立无援的惨死境地。
可她从没有想过,秦朗这人虽然讨厌,但她上辈子的时光却也不算白白浪费。没讨到男人,可是为了讨好他,她拼着口气学会了那么多东西,懂得了那么多的事理,其实她不需要重活一次,只要离开他,哪怕是没有重来,她一样可以靠那些东西活得很好。
她不算一无所有,她已经有了很多她不曾关注察觉到的东西。
齐蕴罗转头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故作惊讶:“哎呦,咱们这真是聊着聊着就忘了天色。院子里烧成这样,我和灵曼都是酒楼解决,就不留你用饭了?”
宁不羡从怔忪间回神,撇嘴道:“什么嘛,利用完人家谈心之后就甩到一边。果然您现在有名了就不疼我了。”
齐蕴罗捏着她的脸颊肉,笑道:“让我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在撒娇啊?”
这一晚,宁不羡回到沈家,沈明昭仍旧不在屋中。
不过,他人虽然没回来,却在用晚饭时命人给宁不羡送了张小字。
因为沈卓离世,又怕叨扰到宁不羡的正房饭桌,在沉默了数日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笑颜。
沈夫人看着家仆将字条递给宁不羡的时候,一直在偷笑,满脸都是“我的好大儿终于开窍了”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