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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竖子不足与谋(第1页)

李且来旁若无人走入奉天门。北方天寒,季秋九月,这个鲐背老人依旧精壮,只穿了一件粗布短褐,看不出半点儿风烛残年的模样。要说天子高坐的奉天殿中百官人挤人,倒也没有,除了几位有数的股肱大臣之外,多数在外能称作大吏的要员都只能站在殿外听宣。满场大臣左文右武,从寅时开始就在朝房待漏,撑到卯时,等一场十有八九不会举行的朝会,然后草草离场,早就昏沉懒散,此刻却是面面相觑。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穿过人立两旁的御道。对着李且来,也不行礼,好似一夫当关。毕竟场合不对,代表的是天家牌面,只是不卑不亢道:“李老,别来无恙啊。”庾元童看似腼腆,但作为刘喜宁的“徒”“儿”的存在,早晚是要接司礼监的班的,司礼监自大太监鞠玉盛后没有掌印一职,而负责批红的秉笔太监素有内相之称,其实也是那翰林院相似的储相之地,故而庾元童又岂会不谙说话的学问。李且来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皇室若是有心,却还是能探查到他一鳞半爪的行迹的。自八月十四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现身以来,两旬多时间,李且来可以说是一天都没有闲着。他对何肆说过的话,他只能活三年了,所以这三年会是这天下最太平的三年。此言果然不虚。甲子荡魔从来不是甲子年前的事情,而今更是愈演愈烈。天老爷刘景抟为了收获何肆这一副革囊,难得开禁,纵然如此,有了灵气的谪仙人依旧不是什么难以匹敌的存在,毕竟这瓮天之中有所上限。而现在,那些没有灵气傍身的谪仙人在李且来面前,就更是土鸡瓦狗。有北狄的釜中鱼和地下幽都的鱼殃双管齐下,任你谪仙如何神通广大也是无所遁形,只是被清算的时间早晚而已。说来可笑,陈含玉本来是打算在炎禧二年便着手裁撤仪銮司的,一切后续都已提上日程,只待按部就班,但只因李且来一人的行踪难觅,竟使得仪銮司得以留存至少三年时间。李且来瞥了一眼庾元童,便不假辞色道:“我不是来寒暄的,皇帝呢?”他并不倨傲,如今的言简意赅,也只是因为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值得挥霍在说太多废话上。庾元童笑道:“李老,现在是卯时,天子即将临朝,那是臣子觐见君王,君王处理政事的时候,虽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您没有官身,还是不要僭越,不若耐心候着,让奴婢先去通禀一声?”庾元童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无理,上一次李且来亲临皇宫,新帝还只是太子,自己也只是从龙还不是侍龙,心有而力不足,只得由袁仙家出面斡旋一二。即便如此,也是折损了十一位陪祀武将的金身。而今自己不过堪堪三品境界,比起全盛时期的师父还有所不如,如何敢大言不惭至此?如今新帝临危受命,庭上即位已有四月时间,乾坤已定,师父也放心的离开庙堂,改回了刘喜宁的原名,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北地了吧。师父当初舍弃太上皇只身返京,太上皇就和他说过,他徒弟,也就是自己,火候尚浅,难堪大用,大离皇宫还需他去坐镇,故而师父才会忍辱偷生,换了一张面皮。如今,难说他是想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真的就心存死志,他只希望师父早去早回,一路顺遂。庾元童知道自己狗肉上不了筵席,就像曾经的百官不看好太子,身为常伴太子所有的东宫少监,太上皇也不看好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天下没有不是的子女,便只有他这样无原则、不作为的伴当。庾元童知道,浪费一个天不假年的李且来的时间,无异于杀人害命。可他在乎的无非是天家颜面,主辱臣死。谁料李且来居然点了点头,给了他这个天大的面子。庾元童松了心弦,李且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岁数,这样的境遇,或许百无禁忌,但至少不该心口不一吧?他才想着回应陈含玉的呼唤,却见百官齐齐下跪,高呼见过陛下。双手笼藏在赤红色龙衮之下的陈含玉在山传松鹤簇拥之中,缓步走出奉天殿。李且来双眼微眯,眉头微皱,视线越过摇摇头,带着几分审视着陈含玉。陈含玉大步流星,面露红光,精神焕发,只是一挥左手,对着俯首称臣的衮衮诸公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重阳,好日子,都散了吧,各回各家,该登高的登高,该祭祖的祭祖,守着我这一个算不准日子上朝的昏君,不值当。”百官不敢抬头,虽然觉得这样不着调儿的话从陈含玉嘴里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太离奇的事情,却都一言不发,只待奉天殿中的内阁大臣出来驳斥这位儿戏至极的陛下。以前当太子的时候还会自称为孤或者本宫,现在都登基四个月了,怎么还自称“我”起来了?,!然后就听陈含玉对着身边的寺人说道:“让鸿胪寺点一下人头,今日没到场的,全部记下,上折子给我……嗯,和以前一样。”群臣闻言皆是骇然,虽然让鸿胪寺将上朝官员点名记录在册之事本就是常态,但你身为新帝,一连两旬时间都不上朝,也不提前知会,今朝兴之所至,一上朝就点名查缺?尤其是那句和以前一样,简直吓死人不偿命。就算今天来的,哪个敢说往日没有缺到过?哪个受得住你这般计较?还真是伴君如伴虎呢……陈含玉嘴快一声,果真堵住了悠悠众口。群臣纷纷退场。李且来对于陈含玉这个谪仙人没有太多恶感,如今发现他右臂的异常之后,只是有些惊疑。果真那何肆所言不差,这《落魄法》,不止他有。落魄法在这瓮天之中,无独有偶,其实修炼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对于刘景抟而言,谪仙人体魄,便是源源不断出产的货品,把控产量很是微妙,既要奇货可居,也要保证不是一货难求,不然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耍猴了。总之就是主打一个囤积居奇。李且来一番毫不掩饰地打量之后才移开目光,眉头舒缓。仅是这微微的释眉,就像施展了搬山神通,挪开了压在庾元童心头的两座大山。陈含玉也终于走到庾元童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元童,今天是重阳了,本来想给你放个假的,但是眼瞅着小太庙还没有修好呢,要不你去盯着些,给那些土木匠人也发些重阳糕、菊花酒吃,大过节的,犒劳一下,走光禄寺,就说我赏赐的。”庾元童自是不依,“陛下……”陈含玉却是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庾元童哪里不知道陈含玉是要支开自己,虽然自己对上李且来,他真要有什么歹心,也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叫他就此离去,那是万不可能的。李且来嗤笑一声,不屑道:“何必如此?唱双簧给我看呐?”皇宫之内,就算自己有匹夫之勇,这位影子依旧能瞬间救驾,可不存在什么来迟之说。陈含玉也是笑,故作轻松道:“李老,这话真没必要说,小觑我倒是没事,主要是小瞧了自己,您不是人屠徐连海,元童也不是鞠玉盛,您要是忽然暴起发难,元童真要以死阻拦,纵然不是鞭长莫及,只怕也是无能为力啊。”李且来闻言,先是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倒也如此,李某活了这大半辈子了,却也一直在小觑天下英雄。”陈含玉言笑晏晏,“李老一声赞扬,总不是客套之言,也算长者赐,不敢辞,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李且来淡笑一声,“你倒是觍颜,不过比何肆那扭扭捏捏的小子要坦荡些。”陈含玉闻言面色一变,好似颇为怨怼道:“刚刚还夸我呢,怎么转眼就变了脸?”李且来倒是被他混不吝的说辞给噎住了,这是说与何肆相提并论就是在骂他呢?倒是有趣,也有几分谪仙人宿慧转世的傲气。若不是他现今的状态一目了然,自己真是要顺手荡了这化外之魔。陈含玉见庾元童站立不动,面色稍显不悦,沉声道:“元童,我这个皇帝,下头阳奉阴违不打紧,可连你都明着不听我的话,那就真可悲了。”庾元童张口无言,只觉喉间哽住,深深看了一眼陈含玉,身形缓缓消散不见,就像影子消失在正阳下。陈含玉见状哑然失笑,心道,还是小孩子脾气,都搁脸上……他就地遣散山传松鹤,像个主人翁般为李且来引路,说道:“让您见笑了。”李且来摇摇头,陈含玉前头踱步,他无所谓落在身后,明明是亦步亦趋,却显得闲庭信步,认真说道:“你倒是比起上一次见面大胆了许多。”上一次,陈含玉了连露面都是不敢,在李且来眼中,他便是乖乖交出许多气运供袁饲龙驱使,躲在其身后寻求庇护的胆小鼠辈,比他皇帝老儿还不如。陈含玉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直言不讳道:“袁老得知了您这段时日的行径作为,颇为自危,此刻自然退避三舍,不过您要是想知道他现在何处……”陈含玉的话头戛然而止,只是言及此处,便是转头看向东宫方向,那一座花萼相辉楼。就差说来都来了,摘颗头颅走吧……李且来轻哼一声,淡然说道:“他大概能听见,你这话说得不好,讨嫌……里外里都是。”陈含玉只是笑道:“袁老要是听不见,我便是说再多好话也要被臆断是坏话,他要是听得见,那也没差。”李且来轻哼一声,“你倒是通透。”陈含玉貌似欲言又止,“所以李老……?”李且来瓮声瓮气道:“不急,我是快死了,但时间还够。”且不管陈含玉这言语三分真七分假,李且来却不会被他当枪使,作茧自缚、玩火自焚,当初把袁饲龙请回皇宫的是他,现在自作自受,教阿谁担?,!两人一边相叙,一边踱步,目的许是那武英殿。快要行至之时,陈含玉终于问道:“还不知李老所来何事呢?”李且来反问道:“你这是明知故问?”陈含玉愣了愣,笑道:“我是真不知道啊。”李且来提点道:“你这落魄法修行得还不错啊。”陈含玉此刻,居然已经是将六魄中的雀阴、臭肺、尸犬、非毒四魄皆是化血,只余下除秽、吞贼两魄。若是他的宿慧身能够如此的为虺弗摧,不介意眼睁睁看着转世身泯然如常,那李且来自然也有这个容人之量,不介意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土着。但要是也是个想在最后摘桃子的“聪明人”,李且来便要恭候大驾了,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仙人有这等排面,转世来此还是个含玉而生的千乘之尊。所以这一次只是入皇宫,虽然看似是他有所求,为《落魄法》而来,其实陈含玉也是早有预料,只是待价而沽,想让他做一次护道人而已。陈含玉倒是真有几分骨气,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转世身,纵使身死道消亦然无悔。李且来只听陈含玉颇为不屑地讥笑道:“李老所来就为这事?”李且来竟然点头附和,好像也认同此事的确不足道哉。陈含玉又笑问道:“李老这是刚从北地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回皇宫了?”李且来依旧点头。陈含玉便玩味说道:“要说这斩铁楼狐假虎威久了,我竟也将您老当成了它的台柱子,此刻倒是有些羞赧,不知那一份和盘托出的落魄法有没有送错地方?”李且来停下脚步,只是看着陈含玉巧舌如簧,后者则是一脸坦然。李且来沉声道:“你这话不讨乖。”人之将死,对于陈含玉的反复试探,他已经极力忍耐了。陈含玉云淡风轻道:“不讨嫌就好。”李且来勾唇一笑,老脸上没多少褶子,“胆子不小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陈含玉点头,“知道,李老是敞亮人,想必也知道我只是在商言商。”李且来没有考量许久,只是说道:“如此倒也简单……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李老但说无妨。”陈含玉脚步不停,甚至都没有转头侧目。李且来轻声问道:“早些的时候,怎么不帮帮何肆?可不是斥责你见死不救,你当然可以隔岸观火,可你既然都选择走这条路了,就算当做投石问路也不是一招毫无意义的昏棋吧?”陈含玉没有丝毫犹豫,轻笑道:“原因其实简单,一是单纯就的怕,虽说是同样的敌人,但还得要看盟友,不说叫李老如何站位,我只是趋炎附势做小人行径就好,凭您这样的实力境界,说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也不为过,在你身后,我能安心。”陈含玉顿了顿,勾唇一笑,带着些许轻蔑道:“其二就简单了,就是何肆这个人啊——竖子不足与谋!”李且来点了点头,“此言不虚。”陈含玉附和笑道:“嗨,说他作甚,晦气,李老一言九鼎,我也君无戏言,咱们才是一路人……”李且来淡然反驳道:“是何肆叫我来找你的,我虽然也看不上他的性子,的确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长进的,脑子不昏。”陈含玉暗中腹诽,那我倒是要谢谢他的‘祸水东引’了,旋即笑道:“脑子不昏?呵呵,李老还不知道他现在疯了吧?”李且来面色如常,何肆疯不疯,和他确无瓜葛。陈含玉刚要再说什么,却听李且来毫无征兆地问道:“史烬的死,和你有关?”陈含玉闻言微微错愕,这种看似就在眼前之事,其实对于不算日理万机的他来说,也算陈芝麻烂谷子了,再问何益?个人心里有个人的答案,管你是谨对和敷衍都没有意义。陈含玉停步不前,故作沉吟,片刻后只是略带沉重道:“永年是我伴当,虽不是大小长在一起的,却也情同手足了……”李且来还是点头,心不诚,那就没必要再谈什么了。他说的一事不明,其实就是此事。不管陈含玉如何巧言令色,认或不认,他都有自己的想法判断。果真还是高看了他一眼,也是蝇营狗苟之人,当了婊子还立牌坊。既想矢口否认将自己摘的干净,又是明知躲不掉,便道貌岸然地揽下了罪责,想得真美啊,那个李永年,也是悲哀。李且来转身,直接离去。陈含玉看着他的背影,数次拧眉释眉,还是不免出口挽留。李且来脚步不停,只是将陈含玉先前的话如数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竖子不足与谋……”陈含玉没能留住李且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武英殿,坐上御座,唤了声庾元童。庾元童的身影瞬间出现。陈含玉面色阴冷问道:“何肆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还疯着呢?”庾元童只点头。陈含玉扫了一眼算盘子一般拨拨动动庾元童,压下心中郁气,问道:“他最近都干了些什么?”庾元童想了想,却无异常,只得如实道:“他常去临昌县一处私塾听一位夫子讲课。”陈含玉勃然大怒,忽然掀翻了身前桌案。然后庾元童只听陈含玉气笑道:“没想到这死了妈的玩意儿,还真有闲心……”庾元童一言不发,只是心想若是师父还在这里,一定会申饬陈含玉“敏于事而慎于言”。:()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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