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界众生,皆无色身,仅有意识的存在。这种存在,对于深浊五欲六尘的欲界众生来说,不可思议。《佛说业报差别经》中说。复有四业。能令众生得无色天报。一者过一切色想灭有对想等。入于空处定。二者过一切空处定。入识处定。三者过一切识处定。入无所有处定。四者过无所有处定。入非想非非想处定。以是四业。得无色天报。何肆现在便存在于此,这里可以算作是记忆,也可以算作是无色界之中第二层识无边处和无所有处来回切换。有色身,就会被色身所累。山河大地、泥巴瓦块、桌椅板凳,凡是色法,皆逃不过成住坏空。心识被束缚在色身之内,内受饥渴、疾病、疼痛、生死之苦,外受天地寒热、棍棒刀杖之累,饱受艰难,不得自在。所以现在的何肆,是大自在。并没有性命之危,也不是淹淹一息。省下了原本修行落魄法将臭肺魄化血的时间,这五年时间便显得有些空乏了。记忆中的第二次识无边处的宗海和尚也并不存在,大概被王翡给删除了记忆。呵呵,挺好的,自己一个人,只有放空一切,仿佛独处暗室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并未真正流逝的时间。何肆再一次恢复意识,仿佛真的身处无色界中,九有情处,众生之居。五年,也可以是弹指一挥间。何肆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恍惚,冥冥之中察觉到自己的肉身好像是快死了。何肆只知道自己的记忆没了,却也推断出自己大概被夺舍了,好在有上一次的前车之鉴,这个人,姑且就假想为王翡吧。何肆有些郁气积累,离群索居者尚能寄情山水,而自己,却是困在无色界中,只身一人,连形影相吊的资格都没有。念及此处,何肆不免直抒胸臆,骂道:“狗日的刘景抟,我操……”“闭嘴吧你!”威严的声音瞬间响起。只闻其声,不见来人,因为这无色界中的生灵,其实是没有色身,解脱桎梏的一团意识。不仅是刘景抟无形无质,何肆也是如此。何肆止了骂声,笑道:“哟,您这位天老爷还真是无孔不入啊,什么风把你又吹来了?”刘景抟沉声问道:“嘴贱几句很爽吗?”何肆却是笑道:“你这天老爷,忒小气,可知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的道理?”刘景抟也是乐了,“那不如我赏你个瓜蔓抄?”何肆轻哼一声,“所谓天老爷,一言一行皆可为万万人道,无道之处纵然天下人口诛笔伐亦无不可,怎地你的心眼就比屁眼还小?”刘景抟说道:“只骂我自然是没有干系,但你一天三次逮着我娘骂就有些过分了。”何肆只觉可笑至极,他能以自己亲人性命相要挟,却还在乎别人骂人骂娘?登时讥讽道:“没想到天老爷还真是第二十五孝呢。”刘景抟忽然笑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怕。”何肆却是忽然缄默不言。刘景抟继续说道:“所以你一天三骂,既是要惹我生气,也叫自己没有退路?那还真是有些孩子气呢。”何肆无声笑笑,确实如此,后悔是后话,现在先把路堵死才是当务之急。何肆讥讽道:“又见天老爷大驾光临,看来所图不顺啊。”刘景抟有些遗憾道:“看你这态度,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何肆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这段最后的记忆,也该走完了,没事就回吧,我接下来还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呢。”“在这无色界中,你是如何判断时间的?”刘景抟有些惊讶,相比于上次在夜航船中,这次无色界就真只有何肆一个人了。何肆没有隐瞒,说道:“那还真多亏了你妈,我全靠这个计时呢,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一千七百六十六天了,我每四个时辰骂一次,不会记错的。”刘景抟笑道:“不错,这次没有了木船给你刻画记号,倒是开始规规矩矩地一天三骂了,虽然有些偏差,但是大差不差,不知这无所有处,你是如何计时的?”何肆解释道:“元元本本,数始于一,产气黄钟,造计秒忽。”刘景抟闻言,忽然有些感慨,这何肆,还真是个大毅力者,难怪独处五年,还不至于失语,毕竟自己和他的交谈,没有费心地逾越语言障。所谓只畏神明,敬惟慎独。这个对自己并不存一点敬畏的何肆,还真是不好拿捏呢。倒也无妨,何肆并不重要,他只是个引子,引谪仙出手,谪仙再李且来出手。刘景抟笑着说道:“现在的新法计时,都是不爽秒忽的了,虽然方便,却是有些偏差,难怪你能算得如此精准,真是难为你了,那你这五年,可真是没白活啊。”何肆不以为意,岂能被区区言语动摇心识?,!他反问道:“是没白活还是蹉跎了?”刘景抟玩味道:“看来你是知道了?”何肆经过这一次的漫长独处,自然明悟一个道理。原来天地并不存有时间这种贯彻古今的概念。宇宙二字: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时间只是对于蠢动含灵应生的一种具象,一种证明存在的方式。对生灵而言年华易逝、对天地而言斗转星移。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间的流逝,匆匆向前,从来不曾回过头看一眼。可时间从来都不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那对真灵诞生之初便从未停止的消磨。所以自己若还有机会醒来,最好的结果,所剩的时间也不算太多了。无所有处虽然没有时间,但停宙之处却也停不下消磨。所以即便是无色界的四空天,其中生灵,也并非常住不坏,只是相对比有色界众生的寿命更长远些。逆水行舟,故地重游,两次十一年夜航船,两次五年的无色界无所有处苦修,何肆现在的神魂,大概是近乎知天命的老者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除了武人,即便是千金之子,寿昌者也实在太少。那些从宗海师傅处问来的人生经历,也只是宗海师傅以他心通知悉的自身记忆再口述一遍,没了便是真没了,无法找回。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终究是虚假的。但何肆听父亲何三水说过,有算命的说他能活八十四岁,也算是耄耋之年了。如果所言非虚,那便还有三十八年,算不错了。其实何肆记忆还有许多缺失,其中在那西方极乐净土之中的一千二百年杀伐,更像是催命符一样悬在头顶,现在是宗海和尚替他兜底,此劫悬而未决,终是大患。只是前因后果,何肆在夜航船一遭,还在与宗海和尚共同踏入虚幻的极乐净土安养世界之前,所以现在的何肆尚不知情,故而不知者无畏。刘景抟叹了口气,“和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费劲。”何肆笑道:“都是宗海师傅教得好。”刘景抟语气略带蛊惑,问道:“你难道不好奇这和尚到底是何身份?即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讲究一个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可他为什么会一直守着你一人呢?这合乎情理吗?再者说,你现在就是一张白纸,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告诉你的,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吗?”何肆轻蔑笑道:“真是好粗鄙的挑拨离间啊。”刘景抟继续撺掇道:“但也十分中肯不是吗?”何肆说道:“我可不是白纸一张,这么久过去了,对于自己的处境,大概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刘景抟饶有趣味,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何肆云淡风轻道:“不外乎又是一场夺舍,还干脆利落地抹去了我全部记忆,多半再一再二,还是那王翡,他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刘景抟忽然显化身形,拊掌而笑,称赞道:“不错不错,你真的很聪明。”如此作态倒叫何肆疑心又起。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想被他左右心识,于是何肆直接送客。“慢走,不送。”刘景抟的声音却是带着几分轻笑,毫不在意道:“还有最后一点儿时间,我就不先走了,免得我一走那和尚又要出来了和你瞎说什么了。”何肆也不知道自己被王翡夺舍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自己只能潜藏在这两段并不真实流动的时间之中,其余一切的记忆,都已经被抹除。若是知道这才过去不到小半日,何肆一定苦笑摇头,王翡啊王翡,也没见你玩得有多好。何肆暂时也没想到可以夺回身体的方法,而且真的回去之后,回归的何肆,并不见得会比洞悉何肆所有记忆的王翡要真上多少,只能说是物是人非。不过见招拆招,总是不带怵的。何肆轻声道:“刘景抟。”“嗯?”“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我并不是针对你娘,我只是针对你。”听这些嘴硬兼备服软的话,刘景抟愣了愣,然后点头,轻声道:“懂了。”何肆却并未安心落意。只见那在无所有处化出形体的刘景抟咧嘴一笑,眼神冷厉道:“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就凭这一句话,你这蝼蚁就想要我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玩不起就别玩,我生气起来,可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何肆不言,到底自己还是稚嫩,如此言语,贻笑大方了。刘景抟循循善诱道:“所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何肆笑了,竟也是慢慢显化出身形来。自然是有宗海和尚的神通裹挟的缘故。只见何肆有鼻子有眼,难得的清秀少年样貌,却是对着刘景抟打躬作揖。刘景抟以为他要服软,却听何肆说道:“多谢天老爷以德服人,叫我知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刘景抟的面色微冷,沉声道:“何肆,你这脑子,看起来有些问题。”大概是应了那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刘景抟劝降不成,拂袖而去。这是自己第二次在他身上折了面子。好在事不过三,没有下次了。接下来,这一息尚存的何肆如何蹦跶,就并不如何重要了。“李且来,快一百年了,咱们就好好过过招吧。”随着刘景抟的离去,何肆终于看到了宗海和尚。宗海和尚眼里带着些许心疼,看着何肆,轻声道:“别哭……”何肆含泪摇头。对着宗海师傅跪伏下去。一如那化外的小和尚,又去跪那金装在外的泥菩萨。宗海和尚不再言语,也是消散,只能感叹。神通不敌业力。(一直在问宗海师傅为什么要对何肆这么好,其实之前就隐隐解释过了,现在算是直接挑明了吧?):()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