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窗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夜的暴雨倾盆到了凌晨,已经停得差不多了。再深的黑夜也会褪去,太阳照常升起。冬窗海边,珍珠湾。海潮打来的瞬间,一颗人头冒了出来。屠林张大了口深深呼吸,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胸口。他成功了。他活下来了。哪怕几近油尽灯枯,身体状况差到极点,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他赢了。他打败了雷宗嫡脉。他终于挣脱了这宿命的枷锁。屠林仰躺在沙滩上,任阳光打在身上,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弹,畅想着未来。虽然寿命大幅削减,但只要他想活下去,总会找得到方法的。就算他没有,博士也会有。不再去想那些老不死的,不再去想什么宗脉旁支,他就是他,从今天起,他要为自己而活。想到快意处,屠林忍不住放声长啸,但嗓子沙哑,只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夜枭的哭泣,恐怖吓人。好在天还没大亮,海边根本没人,倒是屠林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惊怔之后,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你心情很好?”海风中忽然传来清冽的女声。很轻,很淡,就像是邻家女孩好奇的疑问。但屠林打了个激灵——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惊惧和警惕。他立刻跳了起来,全然不顾他当前那破烂的身体状态,跳到一半就跪了下来,然后挣扎着慢慢起身,摇摇晃晃的站着,哪怕只有一条腿。他认识这个声音。如果把博士“贤者之石”所有受验品做一个等级划分,那他屠林无疑是处于最顶级的那一批成功作品。但在那之上,还有数只规格外的怪物,他们所掌握的已经超出了道术的范畴,那更接近道的本源。而眼前的这位,无疑是怪物中的怪物。她穿着白色的连帽风衣,从头到脚包着,脸上还系着条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瞳孔。看上去似乎年纪不大,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暧昧年纪。但屠林很清楚这个女人的恐怖,而他更清楚自己违背了她的命令——对张崇动了杀心,甚至真的动了手。虽然不知道张崇现在还是不是活着,但屠林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只是投胎投得好的废物,能在那种状态下活下来。就算是屠林自己,能活下来都是纯属侥幸,只是没想到刚出来就撞上了她。她不会是早就发现他做的手脚吧?不不不,不会的,如果她早就发现了,她应该会提前阻止,那他根本就没有对张崇动手的机会。既然这样就还有机会,还好屠林之前就做了多手准备,包括替张崇引开包围圈等等,就是为了这种“万一”。昨夜船上的事情,所有知情的人都已经死绝。只要不是张崇活着出现,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屠林暗自吸了口气,通盘考虑了下,觉得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后,他慢慢开口:“言——”“嘘。”她竖起食指贴在唇前,只说了一个字,屠林的话就断在半空。他的嘴巴惯性的开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像是条被迫上岸的鱼,看起来滑稽又可笑。不,不只是屠林,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海浪的声音,海风的声音,海鸟的声音也一并消失了。就像是她对世界下了命令。她望着海面,看也不看屠林,轻声道:“伤害他,就让你心情这么好?”会死!屠林瞪大双瞳,身体所有的细胞都在通告同一事实,这是根本无法抵抗的怪物。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一言让人生、一言让人死。正因为有这样的怪物下了明确的指令,屠林才一直没对张崇下死手,直到他发现张崇的血可能让他获得新生。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畏惧都瞬间让步。然而面对她的瞬间,连死亡都变得可爱起来。屠林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他亲眼见过远比他强大的强者,被她一句话变成了疯子,血腥残杀了原本誓死保护的亲朋,最终崩溃而死。屠林想要解释,想要摆证据,他想强调自己并不知道张崇是怎么回事,他想说自己还作为张崇的替身帮忙引开了包围圈,他没有对张崇出手。他想要跪地求饶,磕头痛哭,说自己只是一时昏了头。但不管屠林想说什么,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费尽心思做出的伪装,留下的证据,不在场的证明,他所有的盘算、解释,毫无意义。因为屠林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因为她根本就不打算听。她已经知道了是他做的。不,她已经认定了是他做的。不,她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他做的。只要张崇出事,她就要杀他。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们才是一伙的!张崇只不过是个外人!就算博士对张崇有点兴趣,但最多只是个玩具!,!为什么?屠林怒睁双眼,死死的盯着她的眼。清澈的瞳孔,黑白分明,看起来似乎还有点熟悉,仿佛刚刚在哪里见过。屠林忽然浑身一震,眼中有不可思议涌动。他抬起手,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她,无声道:是你?竟然是你?你竟然是她?她却已经转过身去:“既然你这么想吃‘他’,就先把自己吃了吧。”脸上惊恐更甚,屠林的身体却已经擅自动了起来。他惊恐的看着自己一跤坐倒,掰起仅剩的右腿,压在右肩上,摆出一个高难度的瑜伽动作,然后张嘴开始大口吞食起来。破烂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血肉涌进嘴里的时候有力量生成,维持着残破的躯壳可以完成“吃掉自己”这个高难度的任务。屠林清楚的感觉到死亡一步步靠近,他的梦想、他的自由、他的人生,随着他精准的机械的吞噬动作,正一点一点慢慢流逝。她是故意的。她恨他竟敢伤害张崇。她愤怒他竟敢逼迫张崇。他想吃了张崇,她就要他看着自己吃掉自己。这个疯子!这个疯女人!对了!难道她就是张崇的护道人?护道人都是这种疯子吗!但她为什么前面又要配合他?远处有掌声轻轻响起,但屠林已经听不清了,他的意识已经模糊,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不甘。她回身看着不远处鼓掌的男人慢慢走近。这个毁灭了道门,在秘警中身居高位,又一手打造出道兵系列的神秘男人,每一次见面,他都戴着面具。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又换成了星球大战系列的黑武士面具,手上还抱着本日记本,黑色封皮,厚的和字典似的。“wow~精彩,真是精彩的想法。自己吃掉自己,这创意我给十分。”他将日记夹在腋下,用力鼓掌,声音远远传出。安静的世界一下子又恢复正常,海浪哗哗作响。她微微颔首,态度恭敬,但不卑不亢:“您好,博士。”博士围观着机械吞食着自己的屠林,啧啧赞叹不已。良久,博士似乎看倦了,回过头看着她:“虽然创意是很好啦,不过为什么又是用自己人啊。”“就算他没几个月好活了,但怎么说,也是这批改造品中质量最好的那几只啊。就这么浪费了,有点不太好吧?”她沉默片刻,轻声道:“犯了错就要罚。他所做的已经超出了您许诺的愿望范围,更差点毁掉整个计划的关键点之一,百死不足赎其罪。”博士夸张的摇了摇手:“欸、欸。哪有那么夸张啦。”她挑了挑眉:“不是您告诉我的吗?张崇是‘天选之人’事关大局什么什么的。”“虽然屠林不知道,但这么早想对张崇下死手,这本身就是影响您真正计划的错误行为吧。”“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杀不掉张崇啊。”博士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关于这一点,一直守着他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吗?”她微笑,不说话。博士却忽然收起笑。他轻轻的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淡淡说道:“或者说,如果张崇就这么死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天选之人’?”她还是微笑,不说话。只是正经严肃了不到十秒,博士又嘻嘻嘻的笑起来:“哈哈哈,被你看穿啦。对啦,我根本不认为他会死啊。”他用力的拍了拍日记本:“他要是死了,这本书不就结束了吗?他当然不会死,他可是‘主角’啊。”她继续微笑,还是不说话。博士偏了偏头:“倒是你啊,我比较好奇,你为什么会陪着这可怜的小家伙胡闹呢?””你如果真的要阻止他的话,只要表露身份就可以了吧。再不然早点让他表演下自己吃自己的饕餮大法也可以啊。”“为什么要看着他去布置陷阱,甚至不惜让自己当饵,将张崇引入陷阱呢?”即便是隔着厚厚的黑武士面具,也不难想象出博士现在猥琐的表情,他嘎嘎嘎的笑道:“还是说,想知道张崇会不会为了你闯入绝死的陷阱,这本身就是你的目的呢?”海风忽地大起,吹走她脸上的面纱,露出冬萤那张宜嗔宜喜的脸来。她别过发丝,视线游离,目光清冷:“是啊,为什么呢?”“观众朋友们,读者朋友们,粉丝朋友们,相信大家都很好奇。来来来,现在就让我们来采访下,昨晚的演技大赏最佳女主角。”博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麦克风,递到她面前,恳切的问道“请问你,这位接受了父亲遗命的不完整的护道人小姐,在你的‘道主’为了你伤心绝望,豁出性命也要和杀死你的凶手同归于尽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样的?”冬萤望着海面,面无表情,沉默良久,她轻声道:“我要他永远记得我——”咬牙切齿。“——记得我们为他死去时的绝望。”海风鼓着海浪,卷不走少女的怨恨。博士用力鼓掌,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说得好,说得好。”他笑了笑,又道,“哎呀,这样我就放心啦。要知道你当时主动说要加入我们时,让我真的很吃惊啊。”“说实话,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准备来卧底来着。这样我就放心啦。嗯嗯,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哦,对了。”博士顿了顿,正色道:“虽然是这可怜的小家伙误打误撞完成的,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你的愿望,现在这算是实现了吗?”冬萤轻轻点头:“衷心感谢您容忍我的任性,已经、没有遗憾了。”“不客气。我们是同行的伙伴,也是并肩的战友,我们是新世界的奠基人,也是旧时代的殉道者。”“我们注定会牺牲在新时代之前。满足每个成员的心愿,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提供的福利啊。”博士哈哈大笑,大手一挥:“既然没有遗憾了,那我们就走吧。”“去北方。”“去拯救这个世界。”:()吸血姬饲养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