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羔一般雪白的女儿出生后,那个不配为人父的男人认定不吉,便不许儿子进到母女所在的偏屋。儿子从门缝中窥看母亲,看到母亲用干瘪的胸脯为虚弱的妹妹哺乳。二十多年过去,本该至亲的女人五官却已模糊,但儿子依稀记得有谁提过他相貌甚肖其母,于是记忆里的女人颈上违和地顶着青年曾经的头颅——看起来就像是青年一直怀抱着苏麻,一直用这个姿势将她紧紧护住。
然而事实上,即便是在妹妹尚在襁褓之时,兄长也从未如此刻这般亲密地怀抱过她。其后失散的时光更不必提,于梦海岸边,他也只是坐在妹妹身旁,甚至一度不再见她——伴随“灰新娘”面纱一同掀开,封存许久的懊悔化作迁怒,在苏麻最需要他保护的这些年里,他的臂弯却用来保护了另一个人。同样的身形年纪,相似的苍白瘦弱,那个年轻人冒顶了他妹妹的份额,靠在他怀中……
不,不能也不该再想下去了。
伴随着思绪,食人者混血的面容开始重迭苏麻秀丽的脸庞,恍惚像有一缕幽魂附身于上。这在青年眼中简直是对清白无瑕的妹妹的玷污,他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苏麻与阴阑煦在外表上确有近似之处,否则当初他的心灵怎会被病床上的苍白少年击中……王久武只能庆幸,庆幸苏麻生的不是一双浅灰的眼眸。
女孩始终睁着眼睛。
这双残病的粉色眼瞳泪水未绝,几乎不曾眨动,却没有与兄长对视,也没有望向荧光深处的虚空。从神情判断,王久武猜苏麻正在听着什么,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暗河流动。但苏麻确实一直静静听着、默默数着,心跳与流水合着某种拍子,在她耳中同奏。
“苏麻,眼睛不难受吗,”青年轻拍她的背,柔声劝道,“闭会儿眼,休息一下吧——”
出声的言语扰乱了苏麻耳中的合奏,有数秒她呼吸几近停滞。在王久武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怀里的女孩身体剧震,蓦地开始挣扎。
粗制布料摩擦的动静堪称嘈杂,他完全没料到自己这句话居然会让妹妹反应如此之大。他想稳住苏麻,她身体的扭动却更加激烈,看上去竟像是想从兄长怀抱中逃离,宛若被捞出水的鱼儿,拼命想从兜网挣脱。
“苏麻?”
妹妹终于从罩袍的束缚中挣出了一条手臂。
条件反射下,她的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扯住兄长的衣领或袖口,可青年赤裸的上身无处抓握;她也太虚弱了,于是这条细瘦的手臂成了飓风里被裹挟的风向标,最终无助而狂乱地舞动。苏麻仍在挣扎,扭动得如此剧烈,好几次险些从王久武怀中摔落,连手背都重重磕上了船板,制造出令人齿麻的皮骨脆声。王久武不得不再三托高她的身体,却似乎反而令她有如落入蛛网的蝴蝶,愈加疯狂地挣动。
“不要激动,会伤到自己的,”兄长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只能急急发问试图搞清状况,“是哪里疼吗?你想要什么吗?”
胸口似破旧的风箱般鼓动,女孩也多么想说话,但只有气流从破损的喉间穿过。
呼喊与磕碰之间,连水流都狂乱起来。
河道中耸出了更多钟乳石柱。这些怪异的石灰巨人目送木舟在叶脉般复杂的河汊漂流,一路被辉光托着,漂向遥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偏在这个时刻,兄妹对面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
仅是一瞥,基金会顾问便看清这人反手向上握着船桨,全然不是撑船的姿态,不知是打算做什么。他不是没觉察到异常,但他实在无暇顾及,许久尝试之后,王久武才终于以最合适的力度制住了苏麻乱舞的手臂,小心地将她那只手捉进自己掌心。
妹妹的手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掌中塞了一块瘦小的冰;妹妹的身体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一块纤细的冰。
“究竟……怎么了?”青年声音发颤。
苏麻圆睁着一双眼睛,眼中泪水成串滑落,像被扯断的珍珠项链。
“你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再问下去。
在这一瞬,王久武清楚看到绝望是如何凝固在妹妹脸上。
在这一瞬,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都软去了形状。
怀里抱着的冰化成了水,灌进了他的肺,浇灭了他的心。
……
一片阴影自那个青年头顶罩落,仿佛是地底黑暗化作的有形实体。
贯山屏站到了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他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之前努力救下的女孩猝然离世,多少也在这个男人心底泛起一丝涟漪。但他的反应是加倍用力握紧手中的“撬棍”,等待着青年在绝望中爆发的愤怒与仇恨,届时横于身前的船桨将既是他的防御,也是他的凶器。
然而贯山屏没有等来王久武暴起。
那个青年只是拢好了裹着苏麻的罩袍,抱住她,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用力。他就和之前一样坐着,只是双臂收得更紧、身子躬得更低,就好像原先有根牵连着他的丝线蓦地绷断,令他一下子垮了下去。
水流声使贯山屏听不到王久武压抑的呼吸,但墨瞳的男人在昏暗中仍可以清楚看到,有什么落在了舱板上,一滴接着一滴。
血?
不是血。
抬头望向洞顶悬垂的钟乳石,而后贯山屏才意识到是王久武正在哭泣。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点,青年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妹妹的发丝之前就是湿漉漉的,他的眼泪也融了进去。
贯山屏第一次看到王久武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