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他那日送我两颗,刚好十四颗木珠被我串起来戴在手上。佛门十四佛珠,象征十四无畏,一切众生同一悲仰。我是他的众生,他亦是众生之一。说开之后,他以身作法器的过程也不再避开我,我想去见便去,可我知道他大概不愿意我去看,可我偏要日日都去。看锋利尖锐穿透皮肉,将一个个字符刻进骨血,那些纹路掺杂着阵法与佛力,以人血肉之躯为载具,怎会不疼。他那时候总是闭着眼,默念着某些经文,从不看我。但我看着他,偶尔想起那日他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阿钧,我已经努力靠近你了,可你总在原地不动。我想我曾经也奋不顾身,不自量力,大概越是成长越是明白无奈与失望,于是犹豫不决,举步不前。就算靠近也毫无结果,于是我再不上前。而我后来才知道,以身躯为载具而生的秘法,他此后不仅不可出魔域,也不可再开口说话。秘法最后落成前一天,我与他在荷花池边相依偎而坐,彼此沉默许久。我盯着波澜微起的湖面看了许久,最后竟觉得昏昏欲睡。修道之人大可不入睡,但也不是不会有困意,不修炼的夜间也总会犯困的。这困意来得巧,恰可任我压下许多纷乱思绪,任由今日无所事事地过去。于是我靠着空无的肩头,伸手拥抱住他,窝进他的怀里。好似明日恰似今日,明日醒来依旧如今日,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半梦半醒间,我听见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嗓音沙哑艰涩,低低地唤我:“阿钧。”这两字似也难开口,我以为还有后话,可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直到我从半梦半醒中清醒,清醒地等待,等到,应当是那些魔修按着自己喜好建起来的。与修仙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显得空旷许多,便是魔修相遇也是各走各的。因而,忽而传入耳中的喧嚣便显得突兀。我这才发觉这竟是一处城池。城门随意用青石堆砌着,城门之上是以剑气刻出的“魔域城”二字,笔画粗狂随意,却铁画银钩,笔势飞扬。我抬头看了看,竟觉得有些熟悉。
可这熟悉感太缥缈,好似离我看到这样的字隔了太久,雾蒙蒙般窥见得一点端倪。我走进城门,竟也看到了街道与来往人流,却比修仙界的许多城池凌乱自在,嬉嬉闹闹,甚至有人当街打斗也无人去拦,反有人围观喝彩,唯恐天下不乱般。我怔怔看了会,大概也染上了几分热闹,刚刚的寂寥感如潮水般褪去。“还有人么?来来来,看不惯我大可来战。”喧闹之中,这句话突然落入我耳中。像是深深潭水砸入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巨响,溅起极高的水花。我想是我幻听,因为那声音太熟悉了,太像是年少时的谢映白。可我还是忍不住循声去看,隐约窥见重重人影之外,有人一身鲜艳红衣,披散白发,姿态肆意张扬。白发。我刚要转开的目光猛地一顿。入魔后的谢映白也是一头白发,甚至他残魂的那具身体也是白发。清朗音色带着少年意气,混着刀剑相击的声音落入耳中,我不由上前走了两步去看,竟当真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与年少的谢映白有六分相似,余下几分更像苍梧,却也更年轻。我一时愣在原地。从前种种似江水覆没而来,我不由屏住呼吸,像是身处幻境,只怕一转眼这幻境便碎了。可那人群之中的少年不曾注意到我,见无人上前便嗤笑一声,抬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看来今日城主还是我啊!”他灿然一笑,还不忘挑衅众人,做足了年少轻狂的模样。可无人指摘他,周围魔修笑的笑,喝彩的喝彩,还有问他下次约战的,热热闹闹,宛若众星拱月。我想起许久之前,在淮南之地,年少的谢映白鲜衣怒马,众人拥簇。是纨绔子弟,也是意气少年。我不敢上前,也不敢退一步,只是死死盯着,眼眶泛了酸。是或不是?他曾复生一次,我却不敢奢望临冬世俗界又到冬季了,黎都前几日下了雪,城中银装素裹,街上人影寥寥。过去千百年岁,四季却依旧,当年我与谢映白分离时恰逢白雪,如今归来依旧雪落满城。只是如今的世俗界,没有淮南府,没有风流肆意的淮南世子,也没有当初盛世歌舞。又是朝代更迭,战乱刚过,连黎都之中那些伫立不动的府邸都只余下了七八分空壳,剩不下几分人气。落尽了叶的树木在白雪中宛若纯黑,似白纸上徒生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