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识字不多,手里拿的是新婚不久,出门远行了一月的丈夫寄来的家书。家里人和左邻右舍加起来认的字都没有一箩筐,她就只好将信拿到这写书信的地方来。楚默离接过信,并未多看前面的人,声音清朗地给她读了起来。妇人说自己夫君识字也不多,这封信估计也是找人代写的,做了书面润色。楚默离读了三句,妇人一句也没听懂。水乔幽担心他不耐烦,打算还是自己给妇人作释。听到妇人问,他却自己解说起来。信上前面说的都是报备她夫君出门在外这一个月的境况、询问家里人是否安好、她近况如何等等琐事,楚默离一句一句解说着,耐心很好。到了末尾,他夫君估计是有些思念她,那个代写书信的当时不知是如何想的,给人润色成了一首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楚默离念了一句,一抬眼,见到妇人不解的目光,他觉得有点……怪异,声音止住。妇人听得似懂非懂,见他不说话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句很易理解,楚默离张嘴却没说出来。水乔幽低头往他手上的信纸上看了一眼,认出信末写的是诗经中的《郑风·出其东门》篇。她还没想更多,楚默离将目光转向了她。之前水乔幽连《可必帖》都知道,楚默离心中明了,她绝对不可能不懂《诗经》。他想换她来读,可一想到听她给一妇人解说这诗的画面,感觉好像更怪异。他若不在这里还好,他在这里……她自己或许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对面等着的妇人见楚默离还不说话,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水乔幽。水乔幽瞧出她已经在怀疑楚默离可能也看不懂这诗。她肯定是不会有这种想法的,“怎么了?”“……”楚默离将刚才的想法收了回来,“没事。”他转回视线,准备继续念,“虽……”对面妇人目光也随着他出声又回到他身上,楚默离默了一息,将纸转到了油灯下。身体也随之侧了点,到了水乔幽的方向,“虽则如云。”看着信纸上的诗句,他无意识稍微抬起了视线,“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他的声音很好听,配着这夜色中的一抹昏黄,让人有些迷醉。妇人一句都没听懂,但经过他这么一读,觉得必定是一首很美的诗,沉醉其中。水乔幽依旧没觉得这诗有什么不对,直到他念到‘匪我思且’,两人视线不经意间撞了一下,两人都是一怔。楚默离声音多停顿了一息,没看纸将最后两句念完。水乔幽也已找回心神,眼睛往街上转去。楚默离瞧着她转开视线,目光又重新落回信纸上。妇人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等着楚默离给她作释。楚默离被她一看,话到嘴边,又收住。如此几次,他在妇人和水乔幽的疑惑中,还是将信纸给了水乔幽,“你来。”坐着的和站着的都是一愣。妇人心中再次冒出了之前的想法,确定楚默离也看不懂。水乔幽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想法,却还是接过信纸,“……好。”楚默离将位置给她让了出来,主动提过了油灯。水乔幽扫了一眼信,准备给年轻的妇人讲解,“这是……”一首男子对爱恋的女子表达自己专一不二的小诗。旁边站个让人忽视不了的楚默离,话到嘴边,水乔幽好像有点理解楚默离为何要换自己来了,但又不是特别理解。毕竟,这诗是别人的丈夫写的,他们只是收钱帮忙解读而已。楚默离看她也不说了,刚才没表露出来的尴尬收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水乔幽不知他想法,不好让客人多等,定下心神,重新道:“这诗是……”说了三个字,看到旁边落下的影子,她脑海里骤然重现他们刚才撞上眼神的那一幕,不自控地抬眼望向他。楚默离感觉到,回望过去。夜色下,两人目光相迎,不知怎的,各自都觉得周围的嘈杂声好像消失了一瞬。妇人求知的心又被她给吊了起来,一脸困惑。她随着两人目光挪动,瞧着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犯起嘀咕,难不成两人都不知道。她试探问道:“我家夫君说的是什么?”水乔幽睫毛一动,视线转回到妇人身上,简单明了作释,没再停顿,“你家夫君很是思念你,在他心中,世间女子都不及你万一。”年轻的妇人听得面颊发红滚烫,有些庆幸天色已黑。她想再同她确认一遍,但此刻在她眼里,对面两人都是男子,她又没好意思再问,羞涩道谢,放下一个铜板,接过水乔幽还回来的信,红着脸欢喜地走了。水乔幽送走她,记得还有个提灯照明的人,想同他道谢,视线一转,又想到那几句诗。楚默离反而先她出声,“现在收拾东西回去?”,!她视线垂下些许,收好有点散乱的纸张,“嗯。”楚默离放下油灯,帮忙收拾。“我自己来就好。”“无事。”东西并不多,两人一人一样很快就弄好。东西收拾好,水乔幽将扔在一旁一整日的收获扫了过来。银钱数好之后,她数了五个出来,接着又拿了两个。她转身对楚默离道:“手。”楚默离不明所以,却还是将手伸出来。水乔幽刚数好的铜板落入了他手中。楚默离目光从铜板转到她脸上,用眼神问她,何意。对上他这一眼,她犹豫一息,又多拿了一个铜板给他,“这是公子今日赚的。”楚默离听明白了。……她这里写一封信四个铜板,读一封信一个铜板,那多出来的三个是……他帮忙提灯的辛苦费?水乔幽没注意到他眼里的微微震惊,将剩下的铜板收入荷包。楚默离瞧着手里的铜板啼笑皆非,轻笑出声,“多谢阿乔慷慨,那我就收下了。”水乔幽不解他为何笑,“是我该谢公子。”楚默离将铜板握在手中。她拿上其它东西,“走吧。”河岸两边都是生意红火的商铺,暂未打烊,行在街上,无需照明。楚默离将油灯放在石头上留给有需要的人,跟上她的脚步。楚默离伸手给她拿东西,她会意,不敢再劳烦他,“不重,我自己拿就好。”楚默离知她性子,没再坚持。水乔幽问了刚才没空闲问的问题,“公子,今日怎么到这来了?”“恰好路过,见到柳树下的人像你,就过来看看。”“哦。”油灯的事,水乔幽没再问了。听着旁边的吆喝声,闻着酒楼飘出的饭菜香,楚默离询问水乔幽,“饿不饿?”“不饿。”“我饿了。”水乔幽偏过视线,想起他刚才纡尊降贵地帮了自己。按理说,她是还该做点实际感谢的,但是,同他身份匹配的酒楼,她赚的那点请不起,请得起的,和他身份不匹配。她正纠结,楚默离道:“不如……”他话才刚起,却又被对面一道惊喜的喊声打断。“水姑娘,杜公子。”观棋的声音,两人已算熟悉,一同寻声望去,见到夙沙月明带着观棋迎面走来,观棋在朝二人招着手。两人刚才谈论的话题中止,走上前去。相互见礼后,夙沙月明关怀水乔幽,“今日生意如何?”“托公子的福,还可以。”夙沙月明自己道出来此的原由,“我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到这边了。”观棋听到这话,往他这边瞥了一眼。夙沙月明目光转向楚默离,“没想到杜兄今日也路过这边。”“是啊,没想到正好在这里撞见阿乔。”楚默离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怎么不见夙沙小公子?”“秋浓他不喜热,不愿同我一起出来。”楚默离便不再多问夙秋。没多远就连着几家酒楼,他续起了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我刚才正和阿乔商量,准备去前面酒楼,你来得正好,同我们一起去。”夙沙月明没用饭就出来了,爽快应下。他们都应下了,水乔幽也没再拒绝,几人一道往前面酒楼走去。观棋灵泛,主动上前来给水乔幽提东西。一些小物什,并不算重,昨日是他动作快,今日她就没再麻烦他了。秦鸣的跟在几人身后,不屑地瞧了一眼观棋。观棋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关心他们大公子何时能拐,非也,能赢到水姑娘的芳心。点菜这事,不挑食的水乔幽一如既往地让他们做主,楚默离就让人多添了几道清淡的菜品。等菜之时,楚默离又同夙沙月明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水乔幽的马已经痊愈,夙沙月明在此处也未有要办的事宜,几人一路同行,没有矛盾不快,故而商定行程依旧跟着楚默离的行程走,到时一起离开盐奇。伙计来送菜,楚默离听到伙计报菜,示意他将那几道清淡的放到了水乔幽面前,并自己动手先给她盛了碗汤。夙沙月明将这些小事瞧在眼里,观察了水乔幽的反应。水乔幽对楚默离同对所有人一样,客气有礼,但是,相较他最初见到他们,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观棋是很想代替夙沙月明给水乔幽盛汤,无奈他不能和楚默离去抢汤勺,夙沙月明亦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他想去结个账,结果被掌柜告知,秦鸣已经结过账了。于是,他只能替夙沙月明惋惜悔恨,告诉自己下次手一定要快一点。用完饭回去,夙沙月明同夙秋说了启程离开一事,夙秋没有抗议,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没意见,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夙沙月明回到房间,观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道,“您明日可还去接水姑娘?”,!夙沙月明还没回话,他自己又道:“今日杜公子恰好路过,明日他可能不会路过了。”夙沙月明垂眸瞧了他一眼。他没察觉到,继续碎碎念,“明日我们可以早去半个时辰,就算他再路过,我们也肯定比他早。”夙沙月明接过茶,未作言语。观棋努力转动脑子,又提议道:“或许,您也可以明日早上先送水姑娘出门。”夙沙月明眼皮往上一点,“那我该说巧合还是直接说送她?”“巧合……大早上的巧合好像有点假。”他还知道。“不如您直接告诉她。”夙沙月明瞧着他不说话。观棋被他看了一会,自己反应过来,“水姑娘同其她姑娘好像有点不一样,您若直接说送她,她肯定是说不需要,直接拒绝您。”夙沙月明不再听他在这叽叽喳喳,“去打水。”观棋帮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好听命,“好的。”翌日清晨,没有人同水乔幽‘顺路’。夙沙月明想着马上要离开盐奇了,下次他们兄弟俩能一起来此也不知是何时,下午日头威力稍收时,他让观棋自己出去玩,随后又让一直不出门的夙秋给他领路,带着他出了门散心。夕阳才西下,楚默离却又出现在水乔幽的小摊前。水乔幽瞧着他来的方向,“……公子,今日又路过这儿?”楚默离回道:“不是。”那他是?楚默离看懂她的眼里疑惑,“我来接你。”他说的如此直接,出乎水乔幽的意料,还拿在手里的笔,滴落了一滴墨。幸好她自己反应快,将下面的信纸都及时抽了出来。墨汁落在木板上,即将写完的信被拯救下来,有惊无险。楚默离看着,温声道:“你先忙。”“……嗯。”水乔幽神思归位,另拿一张纸将墨汁擦了,先忙自己的事情。这日没有遇到昨日那样的情况,天一擦黑,水乔幽这儿已经没客人了,她搁下笔收摊。东西收拾好,刚要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先她将它们提了过去。“走吧。”水乔幽顺着手往上看,落入眼的已是楚默离笔直的背影。她提脚跟上他,“公子,今日不忙?”楚默离低头,瞧着他们之间差的那半步,“还好。忙完过来的。”他这么一回,水乔幽没其它要问的了。:()日暮醉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