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夜性子清冷,虽说在朝为官,却从不主动维系同僚之谊,也没想过要与温让这位圣上身边的大红人结交。温让相邀之际,沈夜又不赶巧地去了洛阳,回京之后公务繁忙,就更不会回访温让。
今日也是一样,沈夜帮敖人平乱、解救人质,一出于道义、二考量大局,并无其它原因,根本无需温让致谢。这人质不论换做是谁,他都会设法营救。
在沈夜看来,温让当下之举,便是找准机会再次示好,用以拉进二人的关系。
他原本无意与温让牵扯,所以纵使江夏清源山庄一案的幕后主谋实为温让,他也是看破不戳破。
温让的谢礼,他不收。
然而思及萧弋,回绝的话到了嘴边,沈夜竟又一时语塞。玑玄子才说了敖人领地与世隔绝,找不到他所需的药材,结果药材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小太监见状,赶忙趁热打铁:“掌印大人特意交代,这人参能大补元气、生津安神,一定要小的送到沈大人手中。沈大人万莫推脱,不然小的也难复命。”
沈夜当然瞧得出温让这份厚礼的分量,可也很明白,自己一旦收了这礼,就相当于埋了隐患,往后或许将受温让掣肘。
他犹在迟疑,玑玄子却已听到外面的人语,张牙舞爪蹦跶出院子,全然不顾礼数地来到沈夜和小太监跟前,拿他的“火眼金睛”死盯起锦盒里的老参:“不错不错,高句丽的宝贝!对护心养肺、驱寒辟邪都有功效!”
沈夜听到玑玄子说出“高句丽”三字,当即想到,这理应就是年初高句丽使臣朝谒大邺皇庭时的那批贡品红参。
温让身为内庭近侍,圣上龙颜大悦时赏赐一些给他,也在情理之中。
罢了,为了萧弋,收下又如何?往后的事,那便往后再说……沈夜心中默念。
“掌印大人好意,沈夜却之不恭。”他对小太监点头致谢,双手接过了锦盒。
玑玄子紧接着就从沈夜手中抢过锦盒,举起人参“哇哇哇”地大笑三声,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小太监完成了任务,马上眉开眼笑,也没仔细琢磨这个冷不丁跑出来的小毛孩何许人也,抬头瞧了瞧不甚明朗的天色,便匆匆忙忙地向沈夜告辞。
敖人领地由星罗棋布的岛礁构成,岛与岛之间,近的一里半里,远的三里五里,大多都需要乘船往来。
温让下榻的客宿,便在另一处小岛上。此岛鸟语花香,曲径通幽,有着仿照中原建筑的亭台楼阁,是敖人一众岛屿中独一无二的一座,敖人专拿来招待中原贵宾。
小太监在码头下了船,便兴冲冲地直奔自家掌印大人。
温让就站在海岸边,正远望着阴空与大海,脸色静谧,独目生光,似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
小太监把沈夜那边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给温让,又不解问道:“大人,小的还是不懂。大人离京时就说,儋州的那位黎王殿下体弱多病、不得圣宠,那高句丽的贡品人参,咱们不是要顺路带去儋州拜访他的吗,今儿个怎的这么随意地就给了沈曦行?”
温让微微侧目:“我们从京中带出的名贵药材又不仅此一味,送一支人参出去有何妨。沈曦行若收了,便代表我们此后也许能够成为朋友,若不收,对我们也无甚损失。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更何况,那人参用在那个敖族罪人身上,我们又怎知自己不是对症下药、提前达成所愿?”
小太监云里雾里:“大人,那等到在敖人这边宣完旨,咱们还去儋州吗?”
“去,自然要去,”温让一记轻笑,“推测若得不到论证,便永远只能是推测。”
“啊?”小太监听得更懵了。
温让却已话锋一转:“适才敖人来报,萧族长将于今晚设宴。你去准备一下。”
小太监领命退下,温让复又远观沧海,瞧着风雨将至、惊涛拍岸,脸上显出几分幸甚至哉。
“倘若当真是那人,”他抬手轻抚右眼位置的眼罩,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这只眼睛,也不算白丢。”
下午果然来了天头,不消多会儿,便是暴雨倾盆。
萧弋也不晓得自个儿清醒过来,是得益于外间轰隆隆的大雨点、还是屋里玑玄子和闷雷有得一拼的呼噜。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个儿已被人转移到床上,屋外天色也黑得透透的。
离床不远处,一桌子酒肉飘香,玑玄子就趴在桌边。“酒池肉林”的簇拥下,他老人家醉生梦死,睡着了都要揽在怀里的,正是先前叫嚣着要品尝的敖族佳酿。
屋里另一个小角落,又不知何时燃起个小炉子,炉上架着口小砂锅,熬煮着一闻就知是滋补气血的好东西,可惜味儿太冲,真要喝,也得捏着鼻子往下灌。
萧弋浅皱着眉心,手撑床板坐直了身,于无声处听惊雷。
外头除了风雨雷电,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
萧弋想到些什么,忽感头脑发胀,抵唇低咳上两声,下床走到屋门口,半眯着眼往外望去,便见到沈夜无遮无拦,抱剑立身院中一隅,电闪雷鸣下,一束清影茕茕孑立。
暴雨连珠,敲打着沈夜的颅顶、肩膀、背脊……水花儿反溅开来,就像一支隽永的工笔,勾勒出沈夜挺俊的身姿。
两人的视线在不经意间相互触碰,随即又各自移向他处。
……谁还不是欲盖弥彰。
萧弋回退两步,倚靠门边内墙,使得自个儿的身形从沈夜视野里消失。
几个时辰前,与沈夜的那场不欢而散,他仍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