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昙此前一直待在塔内,等到萧弋唐赟背影消逝,他才缓步走到沈夜身边。
沈夜举目远望,眼尾却又生出一束冷光,似有若无地审度着闻昙:“你刚刚真的是有意寻死?”
闻昙一脸寂色,又像在刻意回避沈夜的目光,只接了一句“阿弥陀佛”,索然无味……
晚风湿热,天气再度由晴转阴,夜里大概还要下雨。
此时天空黑沉,瞧不见星星,月亮仅在云后露了一小勺,也是灰扑扑的,没能给大地带来多少华光。
唐赟脑门冒汗,出了白马寺,立马脱下一身僧服,露出内里一身清俊公子的装扮。
他原是要把僧服随手丢弃,可瞅见萧弋面无血色、行走间一直掩面低咳,手刚一扬就又收了回来,反而将僧服递与萧弋:“萧公子身有疾症,大约很怕冷,若然不嫌弃,就先凑活拿这个御寒吧。”
萧弋也不和唐赟见外,把那僧服卷巴卷巴,当了围脖,嗓子眼不再灌风,属实是好受了些。
他从容谢过唐赟好意,正想问问刚才自己被捉、唐赟为什么要替自己解围,却见唐赟已先他一步、以笑为敬。
“我知道萧公子想说什么,”唐赟摆个手,眼神诚然,“萧公子是聪明人,应当早已发现,昨天夜里锦衣卫屯所中,从萧公子这儿顺手牵羊的人,就是在下。我那行为无异于趁火打劫,实在不光彩。但我与豫王爷颇有些渊源,他的忙,我说什么都得帮。归根结底,是我先对萧公子不住,今日有幸再遇到你,自然要尽力弥补过失。再有……”
他话到此处,忽而稍加停顿,像是在思索如何恰当地表达语意:“再有就是,兴许是萧公子面善,我因此觉得亲切,私以为咱俩投缘。嗐,我也说不太清,总之你性子随和,看着就招人喜欢,比起那冷冰冰的沈曦行,不知好交流上千倍百倍。不瞒萧公子,当初在南海头一回见到你,你就给我一个感觉——这人能处。”
萧弋静静听着唐赟的话,心里却也生出种难形容的感觉。
他不得不承认,唐赟就像是骨子里自带着某种气息,让他也很想亲近。
唐赟跟着又解释道:“萧公子,满庭芳的死教豫王爷伤心欲绝,我实在见不得他动不动就痛哭流涕。不过你放心,沈曦行已答应不再追究尸骸去向,等顺了豫王爷的意思、教高僧给满庭芳办完法事,那尸骸便会立即归还于你往生楼。”
“我信唐公子。”萧弋平静回应。
唐赟随之飒爽笑道:“我就说你和沈曦行不一样,怎么瞧都不该是那种会记仇的人。”
由于命案频生的缘故,洛阳百姓顾及安全,大多天一黑就猫回了家中,往日熙攘的街市,现今几近无人。
萧弋和唐赟俩人走在路上,反而与这萧条的街景,显得格格不入。
唯独盛夏聒噪的蝉鸣,仿佛仍在倔强地申诉,要为这座古城争取一线生机。
唐赟睨了萧弋那头碍眼的灰发一会儿,却又蹙个眉:“萧公子,昨儿个见了你样子,我已在吃惊。你身体抱恙,是该好好休息了。眼下咱俩也算成了朋友,那你就别怪我多嘴。我也想问萧公子,你与沈曦行两人,本不是有着其利断金的情谊么,现今又怎会闹得这么僵?你不顾身体,到底在和沈曦行置什么气?”
“我不气他,气我自己。”萧弋照旧是无风无浪的一张脸,只在唐赟看不到的角落,洒下了眼眸中落寞的光。
唐赟这人洒脱恣意,也相当健谈,走着走着,就又换了话题:“南海敖族助太祖皇帝开疆拓土、稳固山河,早在百余年前,就与中原互有往来,族中人多也研学中原文化,取字以表德。我见萧公子谈吐不凡,必是有识之士,你可也有表字?
“晏之。”萧弋看看唐赟,表情平和而翛远。
他这原身打小就被父皇萧晃匿藏,举国上下,连名字都没几人清楚,而如今在人们的认知里,儋州黎王更是已经死得透透的。
既然世上已查无此人,那对唐赟如实相告,貌似也没什么大不了。
“‘河清海晏’的‘晏’?有意思,”唐赟饶有兴味,“长辈为晚辈取字,要么是名的注释或延伸,要么也可能反其意而行之。萧公子这字和名的关联却不算大,倒似是长辈寄托了太平盛世、物阜民丰的宏愿。”
萧弋浅淡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萧晃想要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所需的不是他萧弋这个私心重重的闯入者,而是贤能之才、治世之臣。
《天机令》原文中也确实是这么写的,真正担得起大邺国之栋梁的人,翊国公徐飐算一个,后起之秀沈夜,也算一个。
唐赟又在一边道:“萧公子,咱俩公子来公子去的,忒生分。我虚长着你一两岁,往后就叫你‘晏之贤弟’如何?”
萧弋遂温和地应道:“唐兄随意。”
两人看似漫无目地闲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实则都用心搜寻着街头巷尾的蛛丝马迹,不知不觉间,已从城内走到了城外。
这期间,唐赟也向萧弋聊起了他那族中兄弟唐忍,不胜唏嘘。同时,他也把自己潜入佛塔的经过与萧弋简要说明,却又因为已承诺闻昙绝不外传陆家秘辛而避重就轻,略去了陆饶出家真相的关键信息。
萧弋并不过多追问,可心里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陆饶出家为僧,除了断绝唐忍的痴念,怕不是还有更深一层因由。
洛阳城郭巍峨,在这月黑风高夜,投下一片无垠的阴影。城墙附近的景物,均被阴影笼罩,更加难以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