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吓不到小朋友,吓到花花草草也不好,所以至此之后,他便戴起了兜帽,再没轻易将帽檐取下。
“你……最近身体可还好?”沈夜再问一句,声音终究也同眼波一样,逐渐难掩涟漪。
然而语音未尽,他已在暗嘲自己愚蠢。他记得玑玄子说过,若再放任萧弋到处乱跑,那留给这家伙的时间,顶多也就只剩一年。
现今大半年已过,他却仍能亲眼见到,这号大活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刨开那头灰白的发丝不谈,不说生龙活虎,起码命数未尽。
如果这就算好,那萧弋这家伙,眼下真的挺好。
沈夜当然也能想到,这其中,大概总少不了玑玄子的功劳。
在南海时,玑玄子曾无故失踪,个中曲折,沈夜不甚明了。
但他认为,那位老前辈看谁都不顺眼、偏生喜欢萧弋得紧,无论是他找到的萧弋,还是萧弋找到的他,这俩人想再碰头,都不是什么难事。
老实说,沈夜的这几句问话,每一个字儿,都直达萧弋的耳朵眼儿,可这家伙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甭管沈夜问些什么,全都一声不吭。
究其原因,第一条便是,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得沈夜远远的,不再和这位男主大人扯上任何关系。
更别提还有第二条,沈夜会在这当儿冷不丁现身,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萧弋被沈夜逮个正着,刚想感叹造化弄人,便又听沈夜每句话都围着自个儿打转。就这么成了话题的中心,实非他所愿也,无可奈何之际,只能将装聋作哑视为了上策。
锦衣卫的这处临时屯所,原是豫王萧显的庄园。萧弋若将自个儿视作黎王,照规矩,还得尊称萧显一声“二皇叔”。
刚才在这座庄园的东苑前,萧弋猫在暗处,便是听到了门前值守的军士与萧显道,沈夜有事外出,一时半刻无法返回,才放心潜入此间。
却不想,沈夜居然回来得如此之快,还好巧不巧地,绕到停尸房来检视。
沈夜适才外出,实是应了鸿胪寺少卿纪泱之请前去会晤,将近日锦衣卫对几起悬案的调查进展,简要说与纪泱知晓。
也恰是那时,他从纪泱口中得知,前几日圣上萧晃收到了来自南海的奏章,儋州的那位黎王殿下,似已于月前病故。
萧弋即为黎王,此事天知地知,萧晃知徐飐知,唯有沈夜并不知情。
在沈夜看来,纵然那晚在儋州海滩上遇见的当真是黎王,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可当他听到黎王离世的消息,心中竟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伤感与不安。
那一夜他见到的人,与那位臭名昭着的殿下,简直没一点相同,他也不禁觉得,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也正因此,他在听闻黎王离世的消息后,便匆匆向纪泱告辞,心猿意马地回到东苑屯所,想把全副精力都放回当下的案件上。
他也同样没有想到,便是前来停尸房的这一念,教他有朝一日,有缘再与萧弋相见。
这排矮房的屋子本就不大,几张停尸床一摆,留给人在屋中行走的空间已所剩无几。
沈夜又再上前几步,与萧弋的距离便已近在咫尺。
“为什么不说话?至少告诉我,你来洛阳做什么,又因何要到此地偷尸?”他再行提问,随后瞄了眼萧弋身旁那张空空如也的停尸床,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偷尸便偷尸,为什么偏偏是这具?”
直到此刻,萧弋总归不再静如止水,徐徐地半侧过身。
倘若沈夜最初问的就是这个,他说不定早已大大方方地如实告知。
他的头脸照旧深埋在兜帽中,从沈夜的角度看过去,这家伙便只有个挺直的鼻尖招摇在外。
满庭芳是个成年男子,哪怕变作具焦尸,该有的分量也不会削减太多。
萧弋身子欠奉,负重久了,已深感不适,以至于开口之时,话音未至、咳声先行:“沈大人大约还不了解,这位满老板,可不单单是名满洛阳的南戏伶人。他还是我往生楼中人。也就是说,满老板生是往生楼的人,死也是往生楼的死人。”
他任由话音与咳声交杂,不急不缓地又道:“代理楼主听闻满老板横死洛阳,大为震惊。我受命前来,目的自然是将满老板带回往生楼去。”
“你来这里,果然和往生楼有关,”沈夜登时凝眉,“满庭芳在往生楼中有何职责?”
“往生楼下属有座无华轩,专为楼中网罗奇珍异宝,”萧弋语意淡漠,“这位满老板,正是无华轩的司勋。”
“原来如此。”沈夜落于萧弋身间的目光,岿然不动。
其实,满庭芳和他的无华轩,具体都做点什么,萧弋对沈夜所说,也仅是九牛一毛。
这位满老板曾经深得往生楼代理楼主掣云叟的欢心,只因他干的活计,寻常人还真没那个本事。
世人只道,满庭芳唱戏一绝,凭借一副好嗓子、好身段,走过大江南北,受尽达官显贵的喜爱,却不知,这不过是他明面上的伪装。就连往生楼中的其余人众,也鲜少人清楚,他替掣云叟搜罗的那些动辄上千年历史的古董,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实际上,这位满老板的南戏班子,便是由他无华轩的一众手下凑成的。这票人个个功夫了得,在自家司勋的带领下,白天一本正经地做大戏,到了晚上,就从戏服箱子里抄起家伙事儿,改干盗墓的勾当。
洛阳十三朝故都,随便往地底下挖挖,保不齐就能找见价值连城的大宝贝,说一句“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都不过分。是以,满庭芳和他的无华轩,到了洛阳城后,一待就是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