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夫妇想到找工作难,没想到会这么难。其实他们应该有所预料,夏尔维勒不大,经济形势不好,连小夫妻预想的实在不行去工厂干活、给超市看门这样放以前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工作机会,放现在都相当稀缺。二战一打便是四年,期间陆陆续续有移民迁居,有伤兵回家,他们就占据了大部分岗位。亚历山大四肢健全,许是因为这个,他不是战后第一批回来的退伍士兵,所以先前回来的兵士又占了剩下大部分岗位。兰波先生根基浅薄,没法像那几个与镇长、议员他们有血缘关系的青年一样,回来要么有家人安排好的工作,要么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居家休养,也不至于担心一家人的生计。好嘛,这是什么三管齐下?亚历山大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辛辛苦苦跑一周下来,基本每个岗位都被认识不认识的人占据。他回到逼仄的家盘点自己仅有的家人,儿子太小略过不提,妻子出身不高,不认识夏尔维勒当地权贵,提供不了任何助力。一步慢,步步慢。兰波们不舍得开灯,金发青年坐在餐桌前遥望愁眉苦脸叼着笔头斜倚阳台算账的妻子发呆。爱人装都不装一下的忧惧深深刺痛亚历山大的自尊,男人偶尔意识到自己心生怨忿,便赶紧错开眼暗骂自己不识好歹。他理解的,安妮用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三口,压力不可能不大。鹦鹉叽叽喳喳,母亲栽种的玫瑰芳香扑鼻,父亲轻咬舌尖,颠颠怀里洋娃娃一般可爱的儿子,柔声关心他今天去幼儿园开不开心。“开心!”阿蒂尔眨巴着大眼睛,高高兴兴说老师给班里的小史密斯起外号叫他猴子,“史密斯黑黑哒,哭起来也好像猴子!”亚历山大嗤笑,史密斯,哼,的确是非洲黑鬼常用的姓氏。“如果没有这些移民就好了。”安妮放下笔抱怨,家庭储蓄的状况不容乐观。亚历山大不习惯吃软饭,每每听到妻子说点什么,他老是疑心她在趁机阴阳自己。错觉吧,青年勉强勾起嘴唇:“兴许退伍金下来会好一点。”“大概吧。”安妮合上本子随口回答,没有回头看见丈夫尴尬凝滞的笑脸。五个月后,寄托了兰波们若有似无全部希望的退伍金终于发下来了。怎么说呢,不出所料吧,还不够给战时亚历山大这个级别的士兵发三个月工资。悬着的心总算死了,生活容不得士兵窝在战壕梦想的妻儿在侧。一家三口还没团聚半年,亚历山大不得不背起简陋行囊,与同样找不到工作的伙伴前往巴黎寻找工作。面对家乡妇女儿童一双双幽怨的眼,市政厅的老约翰委屈至极:“别那么多意见啦,钱都好好收着吧!老头子我也是舍下老脸东奔西走才搞来这点,千万留神提防那些手脚不干净的移民啊!”老约翰确实实诚,这回他都没忍心多刮几层油水。超越者看不过去第二次世界异能大战的惨烈,强势插手中止了战斗。中止就是没有结果,法国没赔款没割地没不平等条约,但也没拿到足够利益缓和社会矛盾啊?地方政府还想向中央讨丰厚奖金,做!梦!高层心里窝火着呢,这场用对外战争转移国内矛盾的仗明明胜利在望,多坚持三年就好,如今这个结果是啥啥都没捞够,纯纯白死了这么多人。全球性战争就是一台巨型绞肉机,返乡士兵们十不足一,回来的也不一定手脚健全,没法堵上劳动力缺口。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老办法呗,法国政府推动法令,立刻放宽移民政策。有这等好事岂能辜负?大量黑人黄人蜂拥而至,面对那些拉帮结派的粗鲁愚昧之徒,文弱的安妮独自一人要工作还要照顾孩子,战战兢兢又无可奈何。兰波夫人不是唯一担惊受怕连夜加强门锁防盗系统的居民,那段时间锁匠订单疯涨,价格也水涨船高——这年头赚钱不容易,乡里乡亲多年情谊,大不了用心做咯?家里嗷嗷待哺的娃终归要靠自己出钱养啊,必须抓住机会!锁匠仗着镇里就他一个会这门手艺,并不担心失去回头客,痛痛快快狠捞一笔。他是赚了,绝大部分本地居民亏了。截止到这里都算了……这都能咬咬牙算了!大不了多发明点笑话,嘲弄这些分不清玫瑰月季的土老帽。关键是这年头的小地方没啥高精尖产业,新来的移民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但求一口饭吃,这薪资要求突出一个资本家狂喜,合着是来了群工贼?!白人包括久居此地的有色人种顿时失业率飙升,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居民们跟亲朋好友一合计,不对啊,凭什么殖民地的家伙有资格踏进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凭什么要让这些观之不似人的东西抢走我们和我们孩子的工作?这些玩意是政府放进来的,又不是我们要求的,凭什么他们要求我们接受他们?之后经典复刻,少数族裔社区再次遭到当地人酷烈袭击。白人不分什么新移民旧移民,不都一个色儿吗?只要不是白人都赶出去!保护家人!保护家园!保护当地人的权益!兄弟姐妹们,冲啊!,!到底孤身一人,又有了牵挂,安妮没敢直接参加抗议活动,带着阿蒂尔躲在家里暗暗叫好。这次暴乱持续三天,镇政府不情不愿出面主持局面,直接借用殖民地的那套划片分区分而治之,黑人住黑人社区,少数族裔住少数族裔社区,没事别跑出去碍本地人的眼。是我们跑出去碍眼的吗!有色人种在家好好陪着爹妈唠嗑,跟伴侣孩子讲私房话呢,先是当地人冲进来打砸抢烧,后有白人官员不耐烦上门警告别去惹事。不是,谁在惹事啊?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他们又忍了。各国暗流涌动,积极筹备绝对要打的第三次世界异能大战。法国加大了对亚洲、南美、非洲、大洋洲的吸血力度,大批原住民愈发努力往宗主国跑。移民越来越多,白人忍无可忍,抢工作抢住房还带来混乱,政府不管我们自己管!巴黎是法国政治经济的中心,亚历山大来信兴冲冲告诉安妮,保守派极端组织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自从某天他伙同朋友去教堂袭击了越南猴子,巴黎的大家一呼百应,几乎每天都在无差别针对所有“看起来不像我们法兰西人”的家伙。安妮捏捏丈夫寄来的薪资,微微呼出一口气,提笔殷切叮嘱:“小心点呀!”“我们都是抱团行动的,能有什么危险?”亚历山大满不在乎回信,工资,暴力,妻儿的崇拜,这些都很好满足了他男人的尊严,“放心,再加把劲,很快我们就能把这些混球赶走啦!”巴黎的混乱足足持续了两周,安妮没有等来政府看到大伙决心,遣送移民的政令,她等来的,是亚历山大被巴黎警察拘捕的通知。小镇女人顿时六神无主,丢下信件抱住儿子嚎啕大哭。邻居听这动静还以为是遇到移民袭击,赶紧过来支援。安妮抽抽搭搭解释,闻讯赶来的亲友们全都绷不住了:什么意思,这么偏心移民?这是谁的政府?倒反天罡啊!当晚兰波家灯火通明,众多居民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老约翰拍板决定拜托老邻居看顾孩子,他拉上其他收到拘捕令的家属动身去巴黎打听情况,交保释金赎人。四岁的阿蒂尔傻乎乎跟妈妈哇哇哭了半天,打着哭嗝儿送走泪眼婆娑的妈咪,坐在邻居奶奶怀里,啃着手指努力理解大家在吵吵嚷嚷说什么。“爸爸要回来了吗?”小男孩呆呆仰头问。磨坊女工愣了一下,干枯的嘴唇微启,到底什么多余的话没说,轻抚娃娃细软的金发,慈爱微笑道:“是呢,爸爸快回来啦。”好耶,小朋友嘿嘿傻笑起来。他也清楚满屋子的大人横眉倒竖很生气不是笑的时候,连忙捂嘴偷乐。第二天天亮,夏尔维勒小镇各个酒吧商店门口统一竖起牌子,拒绝有色人种入内。这是白人们钻法律漏洞展开的反击,当地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想管。这种挤兑属实给移民造成了不少困扰,他们刚刚在此地立足,还没有本钱开店营业,购买必需的生活物资,竟然全靠可信之人口耳相传的黑市周转。颇有点“何不食肉糜”气质的举措没有对移民潮造成任何阻碍,笑话,且不说宗主国的底层风浪能不能翻山越岭吹到千八百里外的殖民地,难道移民留在故乡就不会被种族隔离了?既然都有,肯定还是能吃饱饭的宗主国更值得他们绞尽脑汁地来。兰波一家没人发现这种形势上的必然,阿蒂尔只觉得失望极了,妈妈那天是一个人回来的,爸爸要留在巴黎打工,暂时不会回家。“没、没关系,有阿蒂尔陪妈妈!”小金毛拉住妈妈的手软软撒娇。儿子加油哄自己开心,安妮笑着应和,却鼻子一酸,不争气红了眼眶。亚历山大知道自己被抓的事已传遍夏尔维勒大感丢人,当即在拘留所厉声指责她不该把事情闹开。女人气得浑身哆嗦,毫不示弱怪丈夫不学别人机灵点,看到警察抓人还不赶紧跑?出来钱没赚多少,反而把大半积蓄搭了进去!谈到钱,男人的气势骤然萎靡。虽然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恩爱多年不是假的,见他脊梁骨都塌了,妻子难免心疼后悔。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找补,亚历山大扭头坚持要留在巴黎打工,回去没有工作,至少在这里把存款赚回来。年轻人大多脸皮薄,愿意蹭车老实返乡的不多。安妮不太希望冲动的丈夫留在巴黎,然而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是一个大问题,转念想想亚历山大那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打算留巴黎找工作,这回的事也吃了教训,互相照应问题不大。她纠结半晌,终于答应下来。“照顾好自己。”临上车回去前,妻子轻蹙眉头为他理理皱巴巴的外套,“做事多想想我和阿蒂尔。”丈夫点点头,又是羞愧这么大人了还要爱人担心小屁孩似的担心自己,又是恼恨那群移民不知是给警局高官灌了什么迷魂药。可惜亚历山大有了案底,工作更不好找。他刚开始想暂且避开移民的风头,后来发现根本没办法彻底逃避与这群有色人种接触。他们在社会的生态位类似,冲突愈发频繁。纵使本地居民习惯不把这群二皮脸当人看,移民们也是人,满足了温饱,渐渐地,他们竟然慢慢生出法国人认为自己有不奇怪,放殖民地土着身上就格外离奇的自尊心。矛盾的爆发源于法国政府在海外大量招聘有色人种司机,巴士公司牵头发起“抵制有色人种成为公交司机”的活动,迅速得到法国各界人士的广泛支持。有色人种终于爆发了,巴士司机相比从前的铁路工人、钢铁工人、矿井工人的工作轻松多了,只要撕开这个口子,故乡不少同胞可以过上更为舒适的生活,也就不会砸锅卖铁来法国抢他们的活。远在殖民地的司机诶,你们又不惜得去,怎么还拦着不许我们干呢?黑人青壮大多参加过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军队,血气方刚的年纪,自认作战勇猛,为法国流的血从来不比白人少。即便不幸被德国人俘虏,敌军把法军所有的黑人拉出来当场处决杀鸡儆猴,黑人士兵都会在这个生死关头齐心高呼“法国万岁!黑非洲万岁!”,到头来法国人居然一条活路也不留!黑人士兵唰一声冲到和本地人战斗的一线,本地居民惊怒交加也是一肚子火,还敢反抗?狼心狗肺的混球,抢了我们这么多东西都不觉得亏心吗!:()人类行为研习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