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朕去御书房。”景司忆语气稍稍和煦。
温离垂首询问:“陛下不坐轿辇吗?太明殿至御书房有些距离,外头还下着雨。”
“难得清晨想去走走,毛毛细雨罢了,你给朕打个伞就是。”景司忆话语显得亲和,虽然是个不茍言笑的性子,但气势上输在年纪太轻,摆不出那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让那些个滑头老臣觉得好欺负。
与永延殿赐名时的小皇帝判若两人。
温离颔首,突然眸光诧异一晃,在下廊的石阶处接过奴婢手里的伞,敞开挡在景司忆上方,一同迈步离去。
春雨打新芽,阴阴绵绵地和风飘摇,天还未亮彻底,花园里又起了雨雾,像是眼眸里浮了层水气,朦朦胧胧地使人看不清。
景司忆的龙袍擦过湿浊的地面,脏了也不甚在意,“黔渡横生义匪,处置此事当是迫在眉睫才对,你知朕因何搁置吗?”
温离走在了迎风的一侧,挡下了袭来的斜风细雨,他低眸看着路,说:“陛下自然另有用意,卑职不敢妄加揣摩。”
景司忆定步,微偏头睹了一眼温离,又看向前方道:“梅家私底下也有调查黔渡方面的情势,朕即便长居高位,若是想知道何事,也是不难,何况梅少卿素来高瞩远瞻,你亦是他枕边人,怎会不知?”
“朕问你,你便据实回答,如此敷衍朕,真当朕好欺骗?”景司忆道的平平,不含半分怒意,似是没有怪罪温离的意思。
“卑职并无此意,还望陛下恕罪。”温离转身垂首道。
景司忆神色如常,辨不清是何情绪,他偏头睨着人,须臾,方言:“朕将你放在身边,不是让你和朝堂上的老狐貍一般圆滑待朕,他们觉得朕好糊弄,你也这般想?”
温离撑着伞不便下跪,只得耷拉脑袋认错,“卑职不敢。”
“朕把你安置左右,便是有大事要你去办,办得好,你往后与梅少卿便是朕的心腹,梅家亦是南晋的定国柱石,如若不然,”景司忆顿了顿,指尖点在面具的眉心处,温和地说:“在宫里惹怒了朕,朕要治你的罪易如反掌。”
“所以,”景司忆手指微微蜷缩,随之背到身后负手道:“你得牢牢记着你的新身份,你是朕的近卫,忠心不二,惟命是从。”
温离朗声领旨,受人威胁心头难免不适,皇帝看不清面具下的神情,通过这双眸子,也只睹见了平静无波,温离内心其实毫无波澜。
景司忆纵然年幼,但也在龙椅上坐有几年,单看眼神亦是能知对方内心一二,温离没有畏惧,到底是他威严不足,还是温离胆子太大,景司忆暗自笑了笑,也道不明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如此也好。
“你与梅少卿颇有相似之处。”景司忆提步继续朝前。
温离被这话道得不明所云,他随行问:“陛下何出此言?”
“也许是性子吧。”
性子?温离暗忖,脑海里不禁闪过鹤卿平常时候的模样,多是穿着素色衣袍,隽秀的面庞时常展着笑颜,与他说话时总是柔着声,若说性子便是温谨谦和,大多时候很是沉稳,偶尔也有孩子气捉弄他的时候。
想着想着,温离心中竟感觉很充实,似乎是从醒后的第一眼起,便被守在他床沿的人一点点填满了。
“许是卑职失忆的缘故,把曾经的自己忘却了,又与鹤卿朝夕相处了半年,故而性子有些随他。”他和鹤卿的事即使不是满城皆知,在求恩赦时,也是同皇帝挑明了,言下便无什么好遮掩的。
“你方才若能回答得这般坦诚才好。”景司忆踩上石阶步进长廊,等了等正收伞的温离,他抖两下袖袍说:“你知你和梅少卿何处相似吗?”
温离实诚地摇首,可能是当局者迷,他当真没发现是哪点,“还请陛下明示。”
景司忆踱步道:“总归不是何讨喜的性子。”
温离跟着身后,低头默了声,静谧的皇宫陷在雨雾里,几声春鸟的鸣叫格外响亮,沿廊道而行时不时会遇上几个宫婢成列迎来,三步外便统统跪伏在地,温离把滴着雨水的伞交给他们。
“你对黔渡眼下的局势有何看解?”景司忆步过跪拜一地的宫婢,略微倾斜上身侧眸瞥了一眼温离,问。
温离的手握住挂在腰侧的刀柄,像宫里巡逻的禁军一样,他忖量着回道:“有几点问题,一是‘义匪’,当真是流民聚众,采取镇压的手段方可,但若是叵测小人煽动民心,此举对陛下不义,事后所谋不容忽视;二是‘蝗灾’,黔渡灾区的官员先后与朝廷要过两批银子,究竟去向何处,卑职认为要查;三是尹瑕会面金碌的动机,是否另有所图;而最后一点便是北上的流民。”
景司忆眸光流动,温离话落好一会,才说:“这四点可疑之处,朕都有揣摩,可惜也仅仅是揣摩,并无任何可锤实的证据。”
“不过,”景司忆停顿一瞬,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黔渡是显露府兵制崩坏的开端,一个制度的瓦解非一朝一夕,它如今乱成什么样,朕心中大致有数,也做有最坏的打算。”
淳光帝眼角微扬,他在笑,眸光是暗的,连带着唇瓣翕动时的吐息都夹着苦味般,“先帝撒手人寰,留下个烂摊子叫朕无能为力,黔渡一事早该解决,奈何朕刚登基没有实权,皇叔忌惮京四家亦然不敢轻举妄动,朕又将将从先帝手中接过兵制变革的遗令,才一而再再而三拖到至今。”
“如此回想起来,朔国公当初退出朝堂,是有明哲保身之意,如若不是这般,现在的局面恐怕更加艰难。”景司忆停下脚步,苦笑地看着温离,话中隐着说不清的滋味道:“你的出现,很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