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青禾所言,面上却无什么喜色。
“军中一切安好,面临的难题且以黑金案结束都一一迎刃而解。”梅鹤琅说。
岳青禾负手几步走至梅鹤琅身旁,压低声音道:“归根结底是军饷供给的问题,黔渡祸根不除,国库空虚的难题便不能彻底解决。要想募兵制的施行能够长久,必须尽早。否则,即使是灵朔州县有财力支撑得起这一支军队,你要背负的猜忌也会与日俱增,你家中亲人的命皆要攥于帝王的手。”
“每一日,皆是今时不同往日,它永远不会消除,却会在这一变革中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岳青禾目光深邃冷静。
梅鹤琅颔首,自先帝颁旨他心中已然有数,清楚岳青禾这一番警醒之言是何用意,他低声道:“多谢岳叔良言相告,侄儿明白。灵朔兵制变革年间岳叔是否发现异样?”
岳青禾思忖,片刻说:“虽说旧制度士兵皆是自备武器粮食,但是粮饷依然是会下拨,这是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近年拨款次数频繁,户部有所怀疑故而来问过我几回,我都随便搪塞了过去。兵制转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势必会影响因府兵制度获农田分配的军户百姓,甚至是州县官吏在赋税上的改动,这是一件大工程,瞒不住安居京城的官是自然的,这事其实不必深究。相反,他们知晓此事是变相帮了梅家一把。”
“岳叔何出此言?侄儿愚钝,还请岳叔直言。”梅鹤琅道。
“南晋局势在黑金案结束后已经分化两极,好是极好,坏就是极坏。朔州是你们梅氏一族本家所在,由梅家戍守的边界划分灵朔十二州,这起初之意是出于先帝的管理之便,如今陛下年幼登基不过屈指可数的几年,黔渡就显动荡之势,甚至流民奔赴千里去往灵朔。”
“这事搁在浅处看,是奸臣当道,帝威势弱,黔渡百姓苦不堪言,那么潜进深处看呢,为何灵朔十二州相安无事,是因为陛下治理有道,还是因为有梅家在此坐镇。老头子说句胆大的话,黔渡就算是揭竿而起也不足为奇,但同时如果有百姓高呼梅家,彼时,梅家又该如何自处?”
等在兵部大门外的梅鹤卿见梅鹤琅神情凝重的出来,把随身佩剑交还给梅鹤琅,开口询问了他们方才在办事房里的谈话。二人上马往北边校场的方向,挑了一条没什么行人的路,马儿配合主子的意思,走得不紧不慢。
梅鹤卿闻言,面色淡然。
两百多年前宁国灭亡是注定的历史趋势。亲王功臣受封遣往封地,在封地私养军队,可谓是一方的土皇帝,加之中央政治腐败,各地起事是必然的因果,而阿离的作为不过是加速宁国国破的进程。
如今的南晋虽是在制度上有所改变,将未知的隐患圈于京中放在眼下盯牢,但对于存有二心之人亦是于事无补。
“岳大人所言句句一针见血。”梅鹤卿眸色愈深,“谁也把控不住‘趋势’二字,皇帝也不行。放在没有战乱的年代,府兵制确实是最稳妥的征兵制度,装备自足,轮流戍外,有农田耕种,可免去赋税,凡兵皆农,国家不必为其负荷军饷,于民于国皆好。然,‘趋势’中往往是变数大于定数,纵然手握皇权,人心亦然是无法拿捏得住的。”
梅鹤琅听着梅鹤卿的这番大逆言论并不意外,是梅家二郎敢说出口的,他的这个弟弟不容小觑。
“早年前,你提议我从新入军,而后又劝祖父退出朝政颐养天年,是预想到了眼下的处境。”
梅鹤卿默言没有作出回应,便是代表着梅鹤琅说对了。
少顷,梅鹤卿方道:“朝代的更替是有规律的,史册中皆有迹可循,但后人愚钝,从不会在前朝中汲取教训,又或者说,他们的心太过浮躁,不知不觉被欲望蒙蔽不可自拔。”
“他们大部分是自视甚高,自食其果,余下的小部分是还存留着清醒,例如南晋先帝。韶光帝驾崩前暗行其变革之道是亡羊补牢,自知为时晚矣,但他仍然这么做了,是因为接旨的人是大哥,他在赌梅家的忠心。”
梅鹤琅此刻内心的情绪难以言表,这道旨意交托至他手里时便如千斤压身,现在再由二弟道出口,竟令他产生了窒息感。
一袭重甲披身,都不如先帝的一旨试探来得沉重。
“赌注越大,赌心越大,显然他赌赢了。”梅鹤琅深呼吸,像是要缓解这迫人的重量,“祖父不会,梅家不会。”
梅鹤卿不由轻笑,绯色的官袍衬得他眉目更加俊朗,“大哥,你还是不懂‘趋势’二字。为何我会说变数大于定数,是因为定数不可撼动,它是由变数演变而成的结果,譬如我们梅家。”
“大哥问我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是如今的情势,故此才这般做决定,其实不然。我没有如此神通,当初的提议不过是要梅家自保罢了,我并不知情韶光帝有改革兵制的想法,不过依那时南晋局势的发展,府兵制的施行显而易见到了末路。”
“大哥年少随军,应该懂我何故有此一说。”梅鹤卿驾马步入郊外林子。
林间的路泥泞,大多是马蹄和车轮的印子,深浅不一。
梅鹤琅颔首,他览着道路两侧寒冬都驱不走的绿意,说:“府兵制服役,家中能得田亩耕种,得以此维系生活,农田遭至破坏,与其相依的制度自然瓦解。”
“没错,正是这个道理。”梅鹤卿道:“我能勘破的,颁布此兵制的帝家自然心似明镜,观天下风向兵制改革必行,再看南晋时局现状,韶光帝只能选安然无恙的灵朔十二州作为募兵制颁布的开端,此举视为变数,而梅家和大哥的存在减少了变数的不稳定,使其最后成为了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