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净。”梅鹤卿唤了声。
莲净站起身迈开一步,跪下道:“属下在。”
“今日值勤尚未结束,你跪这作甚,过后自行领罚。”梅鹤卿不温不火道。
“是!”莲净抱拳,飞身上檐。
温离倏然环住梅鹤卿的腰,依偎着温暖的怀抱,在谁都看不见的暗处垂落眼睑,眸子里的光彩也随之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地,像受伤的狐貍在寻求主人的怜慰般。
梅鹤卿将人儿搂紧,这是阿离寻求安慰的举动,需要他拥着护着,他对此再清楚不过,两百多年都不曾改掉的习惯。
少焉,埋在胸膛里的狐貍闷闷地说:“二爷不问问莲净究竟说了何话吗?兴许是阿离的错呢。”
“不是阿离的错。”梅鹤卿哄着他,这不是花言巧语,是听起来就是无论对错的偏心,毋庸置疑的偏执。
温离鼻尖闻他衣衫的檀香,是心安的味道,那是一种没有缘由的依赖感,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
“是我迁怒莲净,我清晰明了自己的情绪,但就是做了庸人自扰的蠢事。”温离额间贴在厚实的胸膛,像个诚恳认错的孩子,他揪紧衣料说:“鹤卿与季家小姐的流言在市井叫人津津乐道,比他们骂阿离是娈宠,兔爷什么的,更令阿离伤心难过。”
“难过的,想割去他们的舌头。”温离眸光骤冷,眉间仿佛要凝出一层寒霜。
梅鹤卿心口局促漏下半拍,这醋劲着实让他又想笑又心疼,“我是你的,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它就像山和海一样。”
“山海不可平。”
“嗯。”温离乖顺点头,稍稍踮起脚尖吻了吻喉结,愧疚说:“这事是阿离的错,莲净的罚就免了吧。”
他对莲净耳廓上的梵文其实不甚在意,自家主子逼着用针往这扎,做侍卫的也不敢表现不满,扎腰眼都疼得很,扎耳廓不得疼得哭爹喊娘。
“免不得。”梅鹤卿待手底下的人一向纪法严明,犯错必然要罚,怎么罚要看犯的事有多重,“明知故犯,二十鞭子。”
温离心知这是鹤卿管教梅家侍卫的手段,他不便再插手以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只是罚下去就是二十鞭子,会不会重了,毕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温离内心摇摇头,当是愧疚之心作祟,他刚才可是心狠得要割他人舌头的。
季燃领着季杳去了他在梅家暂居的苑子,这一处鲜少有婢女仆人走动,屋内有热炉子和烧水用的铫子,茶水是可以自给自足。
季燃一路绷着脸,掩上门后,他深深看了一眼半年未见的妹妹,舒了口气,缓和神色道:“父亲身子还好吗?”
季杳颔首,小脸犹有愁容,她问:“哥哥,新岁将至,何时归家?”
季燃听闻季杳来了,已然料到是寻他回家,只是话一出口还是抵不住心有悸动,让他晓得还有妹妹这般惦记着他。离家许久他也很想念家中亲人,他何曾在外游荡至此,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
沙月带他回了一趟梅府,做一番梳理换了件衣衫,他便抱着季杳给他送来的行李在别处寻了个落脚的客栈,起初银子够吃住,但花钱如流水,久了囊中羞涩,再加之翰林供奉本就不是有品级的官吏,是没有俸禄给领,在没有生存的来源下,他只能靠着那些诗酒朋友偶尔的相邀蹭吃蹭喝。
季燃从没想过,他会有这么落魄的一天。纵然如此,他亦然不想回去。他很苦恼纠结,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僚,他就身处中央,迟迟做不出抉择。
所以,他一直在逃避,眼不见心不烦。
季燃曾自以为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生性强势容不得他人忤逆自己的意思,更不会放低姿态待人,既要面子又十分要强。后来知道二叔的死,他方认清了父亲的真面目,强势只会令周围人感到压抑和窒息,可心狠手辣会叫善待他的人感到寒心和恐惧。
季燃午夜梦回惊醒,冷汗湿透枕被,浑身仿佛淌在血水里般黏稠,他梦见皇上下令诛季家九族,断头台上跪满了他的族人,他们在阴森可怖的寒光下凄声嚎啕,殷红迸溅,人头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滚地声,如柱的血流汇成一池刺目的腥红,一点点淹没他,吞噬他,他们化成厉鬼在他耳边一遍遍质问他。
血水灌进他的五官,厉鬼的哀嚎回荡耳畔,他艰难地挣扎,觉得自己快要在梦里死去时,他猛然惊坐起身,眼角溢出了泪。
半年间,不知来来回回多少个夜晚了。
“你此番前来,不是父亲的意,对吧?”季燃料到了答案,只是不甘地想去问一问。
季杳攥着帕子的手心冒出冷汗,低眸言辞里避着说:“父子哪有隔夜仇,父亲很早便是气消了,哥哥……”
“你是知晓父亲脾性,父亲低不下这个头,可心中时刻皆是念着你,杳杳自知此事怪不得兄长,只求兄长回去与父亲认个错,一家其乐融融过个年也好。”季杳垂眸声音愈来愈小,自从母亲染疾郁郁而终,家里过年便冷清了许多,而今兄长也不愿回去了吗?
季燃默默坐到地上,俄顷犹自苦笑几声,世间万般无奈,而这便是他的无奈,他季燃忠孝难两全啊。
季杳双膝跪坐他跟前,握住他的手,凝眸沉沉地注视着他,曾经何时愁意爬上了心头,缠在了眉间,她也本是个养在深闺不知世间苦难的娇娥。
“杳杳。”季燃伸手拍了拍季杳的头,内疚疼惜地说:“是做哥哥的不争气,才使你碰触了这些腌臜丑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