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昏睡也是双眉微攒,疫病搅得难睡踏实。景夙抚平眉眼,又将攥出冷汗的手心拨开,指尖指缝细细擦遍,抛回湿帕令小太监也退下。
顾书哲骑马出宫,后头囚车紧随,押着一列的囚犯往大理寺狱。行至无人空街,忽闻队伍后方有人高呼他名字,他疑似风声,坐马上偏头回望,那呼声愈发清晰,瞥见抹熟悉的身影步履急急追来。
他登时勒马,押送队伍便陆续停了。
苏知辛提袍子,奔来时袖摆和零落的梨花随风后扬,气喘吁吁跑到队伍前面,顾书哲跃下马背,上前迎着人,瞧人上气不接下气,两腮敷粉似的,先问:“可是家中出事了?”
顾书哲自那夜大雨入宫,便一直守在太医署不曾出过皇城,他细想家无仆人,有苏知辛在旁照料孩子,应是没有危险。
苏知辛青衫单薄,像只弱不禁风的青鸟,他一手捉着顾书哲的肩头,俯身猛喘粗气,说:“辞远,家里……家里的娃儿都病了,附近的药铺医馆都满了人,我实在没法只能来找你了。”
顾书哲当即心紧,立马招来人手吩咐,“去寻辆马车来,”又侧眸与苏知辛说:“知辛你稍后随马车回去,将孩子接到源清房。”
“源清房?”苏知辛鬓边发微乱,他拈到耳后,看官兵接令离开去寻马车,说:“那你此番是要去何处,何时过来?”
顾书哲朝身后押送队伍侧身望了望,“我还有皇命在身,一个时辰左右我便到源清房。你且先同孩子们过去,若是中间有难处,你便与他们说我一会就过来。”
官兵办事效率极快,苏知辛听闻像是心里得了安稳般,与顾书哲颔首,事不宜迟坐上马车。
押送队伍也加快了脚步。
——
莲净身影逡巡在相思苑拱门处,他双臂环胸步子来回,尚没做好要不要踏进苑里的决定。即便他与主子情谊颇深,可他自知此次所求委实不妥,有违世间秩序,正因如此,着实难以启齿。
梅鹤卿拥人在窗前赏景,温离还是未醒,睡颜乖巧地枕着梅鹤卿的肩膀,俩人一同面朝窗外。苑中云蒸础润,风小挥不散雨后的水雾,混着艾叶青烟形成朦胧的屏障,似在起雾的山中一般。
侍女仆从除了送饭食和汤药很少涉足相思苑,他们多在自己的住处待苑里主子的吩咐,近来只觉得主子仿佛魔怔了。两日以来昼间时刻把人搂在怀里,偶尔垂眸在耳畔软声絮语,像是念咒唤魂,他们看来主子当真是爱公子爱得难舍难分,都快入魔了。
梅鹤卿也确实如此,他一直在耳边唤着卓兰,似乎只要一声声念名儿,便能将人唤醒。
莲净出现的不适宜,他定足在廊檐下,竹帘落下将屋内与廊道隔开,他看着一节节的削得干净的竹片,低首道:“主子,莲净欲求一事。”
屋里染有凝神的清香,炉顶白烟袅袅升腾,荡散在各个角落。梅鹤卿背向竹帘,闻声不言不语,落了一吻在温离发间。
莲净双膝跪去廊上,大有得不到答案便直跪着不走的架势。
四下静谧,不知几时厚重的云层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伴着风斜进檐底,绵密地扑到莲净的宽背和后颈。
梅鹤卿掌风一挥,洒进窗的斜风细雨便转了方向,只时而有轻风拂面徐来。
“我离去时与你交代了什么,尚还记得?”过去许久,屋内终于传出声音。
莲净折颈望地,老实答道:“主子吩咐都记得。”
梅鹤卿一手环温离的肩,一手摊开掌心和那冰凉的五指交合,他分明眼眸柔得似水,语气却是彻骨得冷,“倘若记得,我家兰儿胸膛的这个窟窿又是如何来的?”
“是属下无能,是属下的过错,护不住公子平安。”莲净手掌贴地,额面毫不留情地猛磕下去,他头抵着地,说:“求主子责罚!”
“但凡事前便知你无用,我断不挑你留下,”梅鹤卿早有所料,冷漠道:“你此番是来求我责罚,还是来求我别的?”
“我……”莲净知道主子心中有数,心下有愧,一时语噎。
梅鹤卿托起温离的手心放在唇前,呵着热气,“你还有脸皮求我吗?置主子的命令不顾,使卓兰险些丧命。”
莲净喉间浮动,仿若挨什么卡住,半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留你可不是为给你机会同他人纠缠的,你若是连这般简单的事都办不妥,也不必留下了,回去吧。”梅鹤卿手覆着手背,把呵得微热的掌心摁在了自己的脸颊。
莲净慌忙抬首望着竹帘后隐隐可见的背影,乞求道:“属下知错!求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梅鹤卿一语中的,戳穿莲净的心思,“你如若不是为那大夫求解春疫的方子,估摸回来认错也得是数日之后了,你哪里知错,你不过是有求于我。”
“莲净,你随我多年,你难道还分不清眼前事孰轻孰重吗?”他言辞如淬了毒,“你尽心尽力将我交代之事办得令我满意,我必然成全你的渴求,可惜你办得太叫我失望。既敢令我失望,我又岂能如你所愿。解此春疫的药方我给不得,该如何便顺天意而为,这几日你也不必再在我跟前出现了,退了吧。”
“我莲净誓不离主子,此次之错往后必不再犯!还恳求主子莫要弃了我,我就侯在外头,随时等主子差使。”莲净撑地的手掌已经死死攥扣成拳,他羞愤咬牙,半晌磕了头转身冲进烟雨。
梅鹤卿目光向眼尾斜了斜,面色无动于衷,静坐赏了会雨色,鼻尖才似是叹了一叹。春疫何时可解自有天定,他虽掌疫病,又岂是想给就给的,但是凡间物,无论论人还是论事,皆轻易改不得,可不是谁都能和卓兰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