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苑门前听了会,”梅鹤琅眼神柔和,眉宇间显露丝难见的喜色,“想你来给孩子定个名,是玉石之珣,还是忠信之洵。”
梅鹤卿不假思索,“自然是忠信之洵,水乃安定生气之源,寓意极好。换作老爷子亦选的是它。”
“嗯,”梅鹤琅心底聊以慰藉,丧亲之痛缓和些许,他锤定道:“那便取名梅洵。”
梅鹤卿唇角延笑,很淡,“你应是趁用膳的这点空闲赶回来的,就为了这事?”
“嗯,你不懂为人父的心情。”梅鹤琅待他这位二弟从来都是直言直语,“我这种久经沙场见惯死人的人,按理说没什么可触动。然而这一日我亲眼目睹春疫残酷,巨坑下尸体累累,埋土前还得焚烧肉身,竟觉得瘟疫比战争更冷酷。人能因为怯弱拒绝参军,远离战场躲进深山,却不能因为怯弱拒绝疾病,漠视它投来的眷顾。”
他心念夫人和刚出世的孩儿,还是那般的小,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拎起整个小身子,“太脆弱了,握在掌心轻易就碎了。所以我得回来看一看,哪怕是听一听也足矣,给他取个寓意好的名儿,也叫作父亲的心安。”
梅鹤卿抚过温离的发,怀里的人儿睡得沉,他小声说:“我自然是不懂为人父的心情。”
梅鹤琅抿唇,鼻尖似哼出声笑,他关心道:“阿离如何了?”
梅鹤卿微垂首,侧颊抵贴温离的发和耳畔,怀里拥护的是流经他胸腔里的温热,“伤得严重,背上的鞭痕若非皇帝下的旨意,卓兰岂会任由就范。”
“陛下何故这么做,或许事出有因。”梅鹤琅抬手摇散些聚来的烟味,“只是你不出席议政堂,宫里的恐是不满。”
梅鹤卿看廊外细雪飘落,檐马叮当,他不以为然说:“我不在,才是正中小皇帝的心意,他既想用我,也很惧我。即便梅家接管门铺,暗中继续为两国的黑金交易作枢纽,亲手奉上巨大把柄给他攥握,但他还是怕,怕大哥在新制下建固的兵权。”
“小皇帝小觑不得,他身体里住的是凶悍巨兽。”
梅鹤琅背身也瞧玉屑随风,搅合艾叶的青烟,飘扬成幕,他对自己的二弟时常是似懂非懂,“可眼看这巨兽再凶悍,也由你制得张不出利爪。”
“非也,我仅仅是施予一计,推波助澜,武朝又恰好卷入其中。”梅鹤卿说着,环腰的臂用了力,他侧颊摩挲着熟睡的温离,“只可怜我家兰儿,受夹缝隙,枉挨这鞭子的敲打,也不知何时能醒。”
温离睡颜恬然,纹丝不动,被小心纳在怀里,像件易碎的冰冷玉器。
“我从前当你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梅鹤琅确实不了解他这个弟弟,多年来的无欲无求,朝暮间破碎在这位公子身上,他听闻只不明道:“你也道陛下表里不一,与你是又惧又怕,他明里暗里受梅家钳制,放眼观来何处都无从下手,心中难免窝火,你这般心疼还将阿离放去陛下身前,不正成了撒气的吗?”
梅鹤卿浸在软香里,嗅着怀中人,“这便换作大哥不懂了。他虽为我苑里人,但同大嫂是不一样的。他身份敏感且与我有牵绊,那头宫里盯得紧,这头他又因失忆总是惶惶不安,我待他纵使千般万般好,他却始终难以安心接受,常庸人自扰觉着我是不是身揣目的有意如此。”
他顿了顿,颇为无奈地说:“他愿意接受这样有目的的接近,可我不愿,然我解释也行不通。世间俗事我都可以解决,唯独拿他没办法。我原想他入仕的原因颇多,当中不乏希望他可以凭势与我并肩同站,不想他帮衬我任何,只想他心底有丝平衡便好。”
梅鹤琅对温离的了解仅限于梅鹤卿书信里的只言片语,他慷慨接受是出于梅鹤卿的为人和眼光。作为大哥已经娶妻生子,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不必落到他二弟的身上,祖父不做为难,他便也欣然。
“不想你也有痴人的一面,当真是深信不疑。倘若他偏于权势,在陛下跟前说了些不该说的,你可有想过?”梅鹤琅凝望春雪下的百草权舆,高耸的相思树绽出嫩芽,盎然勃发。
他仍记得儿时,弟弟终日枯坐此处,痴痴发愣的样子。
“不曾。”梅鹤琅话音刚落,梅鹤卿应声答了。
他眼眸深邃含情,笃定道:“那般,他恢复记忆定然追悔莫及。我行事大哥尽管安心落意,卓兰苦于迷惘却是心里有我。我不将他困在笼中,而是囚在心底。”
梅鹤卿垂手去拨那玉足的铃铛,无心自响,动听得紧,他心满意足说:“任他何去,皆在掌间。”
梅鹤琅也非顾忌温离,问问不明之处罢了。闻言自觉他这弟弟爱得过于偏执了,但鹤卿自小比他省心,想必也无须他操这心,“你这比做父亲还累。”
“谁说不是呢?”梅鹤卿低声在耳畔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追读。
◇祸不单行(二)
京城自叛乱平息,再沉陷漫长的死寂。苍天停了雪,风声渐小,密密麻麻落起雨来。京中三军齐心,外有灵朔铁骑及京畿守备军相助,木棚搭建迅速,不日便完成病患转移。
皇宫外诸事尚顺之时,议政堂出事了,一时间宫中戒严,密不透风。
皇帝今日未有按时出席议事,连摄政王也不见踪影。堂中官员随时辰流失愈发如坐针毡,他们面露焦虑,巴巴望向议政堂殿门。过去半个时辰,外头终于来了动静,传话公公步履急促,上石阶的功夫几欲跌倒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