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我再次来到了翠红楼。刚走近翠红楼,便觉出周围凭空多了生人,东张西望卖糖葫芦的小贩、站在一旁迟迟不离开的行人、坐在地上左顾右盼的乞丐……假装衣服被勾住了,我回过头,用眼神提醒不远不近的两位同伴,不经意地对望一眼,微微点头,继续不慌不忙地往楼里走。待进了楼,细细观察,方知楼内也与昨日不同。大堂内,明显有两桌的两位男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曲、喝着酒,眼睛却不自然地四处张望。楼梯转角处,有一人举着酒壶,却迟迟不见酒水入口。二楼、三楼的走廊里,也有人不时探出头来,假装看姑娘们。不好,我们这是露了行踪?是我,还是王平?是走,还是留?一时,额间冒出冷汗。“你们这里也太暖和了。”我抬起右手轻轻地擦了擦汗。并不选择落座,反而站定,立时便有姑娘前来招呼:“客官今日是听曲呢还是观舞?”“今日饮酒作乐,楼上可还有空的包厢?”“有呢。”姑娘故意拖长尾音,露出入骨的媚相。怪不得,青楼的姑娘能勾了男人的魂魄,单是这一媚笑,我身为女子看了,也为之一动,且不说还有别的手段。想到手段二字,倒一下子让我稳住了心神。我难道是个没手段的?怕他作甚。若是冲着我和王平来的,今日这阵仗未免小看我了,就多了楼里楼外这些个人,能奈我何?若不是冲着我和王平来的,只怕另有他故,今日来了,正好打探一番。一行三人,说笑着警惕地跟着姑娘上了楼,向着东面最里间走去。“客官不可,今日东面有贵客,房间都包了出去。”姑娘忙止了步,过来牵起我的手。“哟,说来听听,是哪位贵客,不定是我们的熟人?”我有意调笑,却不自觉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姑娘睁大了眼睛,半晌,不好意思一笑,回了话:“客官不是常来的,所以难怪不知道我们翠红楼的规矩。若不是同路的,也没有提前约请,断没有……自作主张为客人张扬之理。”还有这规矩?我一度语塞。“吱呀”一声,西面一间屋子的门打开来,王平走了出来,嬉皮笑脸迎了上来。我今日换了一张面皮,他如何知道是我?“是你们。正无聊呢,难得今儿在此遇见了,过来陪我喝酒。”不由分说吩咐姑娘:“小红,给妈妈说,再取几壶好酒来,我今日遇见故旧,非得一醉方休。”小红应声下了楼,不一会儿,便亲自拿来五壶好酒,快走出房门,仍不甘心扭了扭腰,甩了甩耳坠子,回头又问:“爷今儿真的是不叫听曲的啦?伺候的姑娘也不要啦?”那声音和体态,着实媚人。我禁不住多看了一眼王平。王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听腻味啦。今儿就在你们这里喝酒。难道不许?”“哪能?爷喜欢什么都可以,有事吩咐小红就好。小红这就告退。”待那小红一转身,王平一个健步先去掩了房门,褪去刚刚的吊儿郎当,掩了尴尬,多了紧张,“我只当今日有变,你们不会来了。你,胆子也太大了。”我淡淡一笑,“若是冲着你我而来,我到了楼外不进,岂不是反而露馅?再说,若真是冲你我而言,就不该只有这些人。你可知,对面来的是谁?好大的架势。”“我不知道。刚刚来时见此情形也曾担心,只怕有人盯上了我们,正要想法找个人去楼外迎你们,告知你们从东面换到了西面,却不知你们今日会如何装扮,只得一直守在门口。你们一进来我就瞧见了,只一时无法确认,直到你上楼前抬手擦汗,那习惯的动作,才让我最终确定。”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我的习惯。心里隐隐不安,我这是,在利用他对我的喜欢吗?只是,就算是利用,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王平,我们要好归要好,眼下之事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眼下,我和我二哥并无任何胜算。你的选择,是我们能逼你爹重新站队的唯一筹码。”我说得很慢,要再次确定王平清楚现实,并非一时的义气……和冲动。“不是你们逼我,是我定要逼他!这样憋屈耻辱地活着,也让我王家从此蒙羞。我王平顶天立地,何要苟且偷生?嫣然,且不说我……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单是你爹爹就值得我王家豁出性命。没能帮到你爹娘,我早已羞愧难当,日日在这青楼买醉,人不人,鬼不鬼地混日子。嫣然,我们王家……欠你们寒家的。你若不来,这债我早晚得还。你尽管放心,我和我爹不一样。我这一辈子,生要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正是如此。人生在世,如果活得苟且,还不如去死。,!王平的坚定,让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是复仇里最重要的一步。能够不用手腕得他王家相助,这份情谊才更让我安心。否则二哥就算是夺回了青州城,身边没几个值得信任和可用之人,我又如何放心得下?简单将当下的形势一一告诉王平:石右之真正的心腹和愿意参战的人马不过十三四万,其中密州那三万和一万羽林军还从未上过战场,而上饶那三万兵士,跟随二哥多年,已经派人联络,就算不立即倒戈,即使旁观,都多了胜算。青州原来的五万人马本已有松动,只要他爹爹肯振臂一呼,从青州城发动,与玉门关的十万兵马同时出击,玉门关之危便可有解。只要玉门关之危有解,我二哥立足稳当,立即与他小妹定下婚事,择日成亲。“嫣然,你们还有此打算?”王平十分惊讶。“寒王两家联姻,本就门当户对。这也是我寒家对你王家最好的承诺和回馈。而且,唯有如此,你父亲才会更加心定。”王平欲言又止。我阴沉了多日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我在南国过得还好,放心。”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二哥未来的重臣,只有他,至今还保持着一腔热血和赤诚。多么难得!二哥和我,从此,再也不会是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了,我们会越来越多疑、冷酷、算计、无情……正思绪万千,王平忽然温柔地问:“雪龙在我那儿,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心止不住“扑通扑通”狂跳,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提到雪龙,我不敢问,没有坏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今日的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雪龙?它还活着?”王平那张颓然的脸上终于微微有了些许的笑意,他自得地点了点头。“你离开青州之后,我休沐的时候总去……那片草原。一年前的一天,我发现了它。它若腿受伤了。可是它仍然不愿意跟我走。之后,我便常常有意去找它。终于,见到了饿得脱了相的它,右腿的伤也深可见骨。这一次,它没有拒绝我。它只怕以为,我会带它去寻你。”王平的眼睛湿润,声音低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它只肯吃我喂的草料。”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只以为放你回归林间,会有更好的未来。没想到,会这样。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月是云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