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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迢迢,似无穷尽,夫妻在灯下相依,谢探微几度不闻露微声息,疑心她已睡去,垂目怀中,却总见她抬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我不走,你去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着。”露微稍稍支起身躯,朝他一笑,“索性都不要睡了。”
谢探微今日能回来,正是散朝之后拦驾求情,但未及开口,便被余怒未消的天子免去了昭武校尉的散官,责令他回家自省。
他自是不惜官爵名位,却没有继续求告,只因天子又紧接着警告他,在将军府办学授课的是他的妻子,本应从罪,不过看在她侍奉太子尚算尽心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脑中不断闪过今日种种,令他眼中渐渐模糊,“嫁给我,苦了你了。”
露微仍是那般望着她,有些意外他如此说,但又是理解的,待他气息稍稳,说道:“阿耶曾和我说过,许多事就算陛下明知,也全在天心如何去想,至今看来,才有切肤之感。”淡笑又道:“你是这样的出身,我也有这般命,这不是苦,是我们的道。”
谢探微略有一怔,倒很记得他们曾有誓言:同行至道,终生不改。细细体味,心神松缓下来,“天心不明,臣心何如?我既救不了阿父,也不能叫你安心。”
露微摇了摇头,倾身抱住他:“兰麝岂无香,金翠岂无色,天心可以冥漠,臣心只需似水。”
开和二十年的第一场春雪在此夜将阑之际悄然收尽,明明是那般不易融化的碎玉冰晶,却只在檐角道旁积攒了点点残白,余处一如雨过,潮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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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一时无解,夫妻还是要往将军府探望的,临行前先依礼去了正院请安。谢道元昨日未归,只叫女婿带了几句宽慰之言,但李氏仍是翻覆一夜,见他夫妇过来,也叮嘱许多,又叫就在将军府住下,不必顾及旁杂。
将军府与谢家不过两街之隔,露微不欲乘车,谢探微便是依从,将她揽在自己氅衣之下,并行而去。
片刻间也就到了地方,可正当二人抬脚进门,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忽然惊起于身后的街道。谢探微登时警觉,侧身一挡,将露微环护胸前,抱到了台阶之上。这才趁隙回首,竟一眼望见是乔晴霞跃下马背。
“乔娘?你这么急做什么?”露微亦探头瞧见,只觉乔氏通身慌促,脸色又是煞白,“难道阿耶也出事了么?!”
乔氏却没来由地发了怔,反差极大,步步走近将露微双手牵住,半晌不语,口中呼着粗气,两眼又泛红起来。
露微更有些吓住了,越发是想祸事蔓延到了赵家,不愿再等,正欲唤谢探微牵马,终于听她颤巍巍开口:
“微微,你从小到大,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身之父是谁么?我今天就告诉你。”
这件事于此刻入耳,是无以形容的猝不及防,即使尚未听到那个名字,露微也已心头震荡——为何此时特意来说?又为何忽然愿意说了?许多究根问底的话,在良晌的斗争之后,都没有赢过她十八年来时起时灭的好奇心:
“是——谁?”
乔晴霞复将她双手用力握紧,似欲脱口,又将含泪的双目移向了门首之内,“你娘是甘州人,十六岁那年在甘州郊外遇到了一个年轻军官,一见如故,结为夫妻,那人的名字,叫,晏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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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看来风云忽变,于晏令白自己来说,眼前寂寂院落,倒是一方化外天地。三十年的刺促不休戛然顿止,不意竟是如此平静的。平静到不涉是非,也无谓他朝必将如期而至的死生之地。
连一丝风声也无的静极处,忽自廊庑尽头激荡起一阵脚步声,分明远时瓮然似盲目无端,近来却益发笃重坚定,终于一步一实,来至他的面前——
“微微?”他疑惑的神色在看清来人后恢复了几分从容,“敏识没有告诉你么?我无事。”
露微站在四五步外,望着晏令白脸上的淡笑,稍将下巴抬高了些:“大将军,我不是来宽慰你的。”又望着他迅速白去的面色,继续道:“大将军,你是我父亲吧?生我的父亲。”
晏令白只觉头顶轰然作雷,耳道内似有爆竹炸开,可视线却仍是清晰,“我……”
露微以冷笑打断了他,也觉他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乔娘都告诉我了,所有的事。”深深吸吐了口气,又道:“我终于知道,两年前,我娘坟前的樱桃,原来是你放的。”
晏令白一手撑在身侧的廊柱上,缓缓闭目颔首,并不再抬起头来。回顾两年来的种种,有万箭穿心之痛。
两年前,他初到咸京履任,奉皇命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率金吾捉拿赵维贞。正是那夜,他在一众惊慌失措的赵家人中,看到了久失音讯的乔晴霞。
这才得知,宋容离开甘州后是嫁给了赵维贞为妻。只是彼时乔氏并不愿与他多谈,他便只笼统地知悉,赵维贞先后娶过两位夫人,生有一儿一女。
直到露微犯禁为谢探微擒拿,机缘巧合之下他才第一次见到了露微。女儿的眉眼其实颇类宋容,但女儿那时不欲暴露身份,他便只觉似曾相识,说不上更多。
后来看见女儿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那般编结的手法竟和宋容一般。甘州并无端午佩戴长命缕的习俗,但宋容为他包扎伤口,整理束带,都是那样打结的。他从未在别处见过一样的绳结。
他至此终于勾起前尘记忆,待谢探微撞破露微的隐情,向他直言禀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频频引他好奇,甚至令他一度疑为奸细的小丫头,竟是前妻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