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坐回喻星云身旁,摇了摇头,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他没什么感情地回答道:“不多。”
说完这句话后,喻星云的眼眶更红了。
鳞身上的伤痕数目如此之多,他却用如此轻易的语气说不多,他明明在说谎。
但是喻星云知道鳞从不说谎。
——这意味着在鳞的认知里,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数量上切切实实是“不多”。他甚至不觉得这些伤疤有任何问题,就像他们本该如同肌肤一般在身上存在。
其实喻星云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是鳞带着这种无所谓的语气去说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在鳞的概念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好像都不算数,那些对他来说就好像家常便饭一样,都是不值得放心思去在意的事情。
但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呢?他不会感觉痛吗?
喻星云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感觉,一种绝对不可以丧失珍贵的事物的感觉。
沉默了片刻,喻星云带着犹豫开口道:“我能问这些伤口”说起这些狰狞的伤口,喻星云感觉到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单单是尝试去想象这些伤口背后的产生,喻星云的脸色就已经变得很白,他用颤抖着的唇说:“是怎么产生的吗?”
因为鳞好像总是对他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似乎不愿意说太多,所以喻星云问得很小心。
鳞却出乎想象地很实诚,他没有隐瞒,直接回答道:“吸收其他天体溢出的辐射压力,让他们保留在光度上限值内。”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和随意描述天气的语气一样,但是吐出的句子里却字字带着一股寒意。鳞的这句话让这间房间越来越冷,喻星云瑟缩了一下。
喻星云用了片刻才消化鳞这句话的意思——所谓治疗对鳞来说其实是一种损耗自身的牺牲性行为。
“你的意思是,你透过损耗自己,帮其他天体吸收辐射?”鳞点了点头,也许是心理原因,喻星云觉得鳞唇上的颜色好像随着他的话越来越浅。在消耗自己的这件事上,鳞似乎毫无所动,甚至觉得是理所应当。
“那你呢?”喻星云突然问他。
鳞望向喻星云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亮丽的眼眸此刻如同酒杯里装满月亮的银光般,盛满了哀伤,但是鳞读不懂这一切的来源。
感觉就像有一颗星球在爆炸边缘蠢蠢欲动,但是鳞却完全找不出病因,他带着一丝疑惑,说:“什么?”
喻星云双眼通红,问他:“你治疗这些星体,那什么治愈你?”他无法在一瞬间接受鳞一直做着的是奉献自己的事情。
赋予别人美好的背后是自身生命的流逝,喻星云无法接受这背后的残酷真相。
喻星云第一次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有一种治愈星球的能力。不需要刻意治愈很多,只需要治愈自己眼前的,唯一的星球就好了。他可以继续去治愈其他星球,而自己则可以治愈他。
但是他只是人类,他太渺小,没有星际的祝福,没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不需要。”鳞却好像对此并不在意,甚至带着一丝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这没什么。”
“什么?”喻星云闻言感到无法置信,脑海里被运河般的伤疤填满,声音露出欲哭的模样,带着湿意问鳞:“损耗自己的这件事没什么吗?”
“是。”鳞没有丝毫犹豫,理所当然一般回答。
喻星云第一次为自己强烈的共情能力感到痛苦,因为鳞的话让他的心不停下坠。直到这一句话,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完全坠落,弄得一地残骸。
“为什么没什么?”
“怎么会?”怎么会没什么呢?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将别人的痛苦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怎么会没什么呢?
但喻星云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咽填满,就像一朵被雨完全打湿的花,无论怎么张嘴,都说不出话。
喻星云的话让鳞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一幅星球在爆炸,粉尘四处飞散的画面。鳞将目光放到远方,仿佛看到了往日的景象,他说:“星球终有一日会迎来爆炸和消逝。”
他的语气依旧很淡,很平静,仿佛付出的并非他的寿命,又或者说,他其实抱着的是尽快把生命消耗完,赴死的想法。
最后,他慢悠悠地借着雾气说:“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区别。”
鳞的话就像在说处于无尽的时间里,他没有任何留恋。他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希望被自己放弃的、无用的生命在最后能起到一些作用。
——至少能为其他星球带来一些帮助。
喻星云无法想象鳞这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究竟从何处产生的,喻星云想起鳞曾和自己提过,星球是靠着爱去维系的。
那如果像鳞这般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态度,他是否失去了自身生存的核心?如果对于生存都丧失了爱,那他如何靠着爱去维系自己的生命?他做下这种选择,从外人看来绝对是大爱,但他本身呢?他本身做下这个奉献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究竟单纯是诞生于爱,还是里面夹杂着为了赎罪而渴求通向死的决心呢?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鳞抱有这种心思?喻星云很想知道答案,但是鳞告诉自己的事情实在太少太少了。很多事情,他都并非从鳞身上直接的值得,而是旁敲侧击知道的。
喻星云想起过往同行的旅途里,他屡次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鳞那些流亡的子民。于是他开始想,是子民的流逝让鳞产生的这样的心思吗?那他的所作所为,难道是在赎罪吗?是赎罪,所以才视死如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