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是……”谷寒不解,买酒的时候分明是他们一起搬上车。宋初一抄手微微侧身小声道,“我让老板掺了水。哈,卸下去一半。”“嗨。”众人得令立即开始往下卸酒坛。“先生,我们这么做是否会令有心之人查到线索?从咸阳离开时就似乎有人一路跟踪。”谷寒忧心道。秦人实在,买卖也从来不做假,在酒中掺水这件事情很容易招人注意。宋初一淡淡一笑。她要的就是露出破绽,要不怎么抓到探子呢?不管是谁指使,有胆量监视她的人,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走吧。”宋初一抚了抚衣襟,率先走出草丛。只剩下一半的空坛子放在车上,行路速度快的多了。黎明伊始,一行人便到了信上所说的墨家分院。这是在魏国境内距离城驿不远的一座山坳里,入目四野皆苍绿,杳无人烟,根本看不见什么任何建筑物。“来者何人?”四野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质询声。黑卫按在剑柄上的手微紧。“你是何人?”宋初一反问。那边寂然无声,显见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宋初一沉吟,目下不知对方是何人,贸然表明自己的身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于是扬声又道,“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役身给使,不敢问欲,我为救天下而来。”“久候多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若岩洞之水跌落,空灵清脆。前面十丈远处数百支火把骤然亮起,呈半扇形分布,隐有包抄之势。从那群人中走出一名二十余虽的墨衣雪领的年轻女子,墨发简单束起,利落干净,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眉目清秀,磊落大方不同寻常所见的女子。那女子朝宋初一微一拱手,“客人请随我来。”宋初一拱手,随着她从一个隐秘小径前行。“我叫墨玉。师叔腿受了伤,我等竭力劝阻她来迎接您,其他师叔伯年纪都大了,不方便长途跋涉,所以没有来,只能由我这个小辈前来迎接,还请您不要见怪。”女子说着顿步向宋初一施礼致歉。“无需多礼,事从权宜,况且我并非计较虚礼之人。”宋初一抬手虚扶起她。女子领路宋初一穿过一条羊肠小径,经过一道山涧之后,面前豁然开朗。原来这里地形呈葫芦状,前面那个山坳较大,而穿过短短的小径之后就进入了较小的山谷。晨光熹微,山谷中雾霭弥漫,全然看不清路途,墨玉熟练的带领宋初一到了一处山居,宋初一进去,黑卫却被拦在了院外。“先生!”谷寒紧张道。宋初一回身,“你们在外等候,墨家明辨黑白,我非乱政之人,能怎么着?安心吧。”“先生此言大善。”墨玉笑容明媚。自进了院子之后,她神情就不似方才那样严肃,此时言语举止颇侠士风范,“先生请。”宋初一笑着颌首,随她进了二门,然后又拾级而上,到了半山腰上一片竹林亭中。竹林萧萧,薄雾如纱,山泉从亭旁蜿蜒泠泠流下,宋初一瞧见亭中一个雪衣玄领的女子斜斜靠着扶栏的背影,一根竹簪半挽墨发,她手边放置一只火炉,壶中热气袅袅升腾,与雾气融为一体。山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墨玉在石阶下抱拳道,“师叔,宋先生来了。”女子转头,歉然笑道,“我的腿伤势颇重,无法站着迎接宋先生,略备一盏清茶赔罪,望先生大度原谅。”宋初一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她知道这就是楚昭显,名动列国的墨家显子,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修眉婵娟,天庭饱满,一双桃花眼时时刻刻似带着笑意,眉目间有成熟女人的风韵,亦有少女般的纯粹明媚,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女子,看上去竟然只有三十来岁。更让宋初一没有想到的是,显子面相如此温和竟似多情女子。想法一掠而过,宋初一笑着道,“那就要看显子的茶煮的好不好了。”她说着提袍步上阶梯,转弯入了亭子,目光落在楚昭显的腿上,诧异道,“显子的腿怎么了?”看上去并不似受伤,但没有丝毫知觉似的搭在席上,显然情况十分严重。楚昭显云淡风轻的带过,“本派龌龊事儿,恐污了尊耳,不提也罢。请坐。”这一句话也能教宋初一猜出个大概来,怕是曲锢一派打算控制楚昭显而下的毒手。既然旁人不愿意提,宋初一也不便刨根问底。“先生尝尝这茶。”楚昭显亲自递了一盏茶给她。宋初一接过轻嗅之后,抿了一口,不由叹道,“此处清幽雅致,这茶淡而回甘,真是令人畅快。”楚昭显拱手道,“教先生长途跋涉,辛苦了。”“显子客气了。”宋初一放下茶盏,道,“我与倚楼是过命的交情,他既忧心,我又岂能视而不见?不过,此番前来虽是为了帮忙,但也实有所求。”“先生且说。”楚昭显并不惊讶,要救墨家不容易,宋初一是个策士、谋士,并非侠义之士,因此要求有所回报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我求墨家一样机关术。”宋初一看楚昭显神情严肃,更不兜圈子,直接从袖中掏出一副图,“这是我游学至故鲁国某城时寻到强弩残骸所拼凑得来,我并不精通机关术,然而悉心研究了数年,终于完成了全图。”楚昭显接过羊皮卷,在看见上面所绘制的强弩图时,表情由平静渐渐变为惊讶,“先生不精通机关术,竟能想到如此妙法,实在令人钦佩!”宋初一挑挑眉。楚昭显见她疑惑,便解释道,“原图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先生设计的精妙。”前世得到的那个残骸只有个大致形状,宋初一因此在那里逗留了半年寻找其他残骸,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给她拼凑出个模样,但依旧缺少部分零件,因而这件东西就成了摆设,她不精通机关术,但作为一个用兵懂兵之人,对兵器也绝不陌生。这副弩比寻常所用的要小巧轻便的多,构造似乎也很精巧,于是她用各种法子试了四年有余,才将它捣鼓的可以使用,今日才知,竟然比原件更精妙。“既有此强弩,先生想要什么?”楚昭显脸色明显比方才好了许多,眸子更加明亮,可见其对机关术的狂热。“我想要在此基础上的连发弩。”宋初一道。“这……”楚昭显蹙起秀眉,“这副强弩在当年已是列国最好的弩,若箭镞得力,八百步之内可穿透普通兵甲,现在经过先生的改造之后威力加倍,就算是如今号称列国最强的秦国强弩也略逊一筹,先生想要连发弩,是否太过贪心了?”如此直接的言辞,宋初一并不在意,“若不贪,哪有当今的世道?”“我记得,当初曾在曲锢一派人的手中见过一副残缺的床弩图,想必也是出自先生手笔吧?”楚昭显此时对宋初一又赞赏又厌恶,赞赏的是她居然能依照残骸拼凑出两种兵器的构造,厌恶的是她贪得无厌,先是利用秦国与曲锢直接的勾连意图骗取床弩全图,现在又要轻弩的连发弩!“墨家一心想要除暴平乱,公义之心世人皆知。”宋初一笑的意味不明,“可是有人在的地方就除不去欲,就免不了纷争,就连你们墨家内部也逐渐分裂成数派,何况天下诸国?墨家说兼爱、非攻,拼尽全力的去寻找一个恒平,然而如今,显子不觉得世道中那个恒平点越来越模糊?”兼爱,指的是博爱,将对待亲人的方式扩展到其他陌生人身上;非攻,是指反对侵略战争。现在礼乐彻底崩坏,天下一片混乱,人们为利益驱使,哪有人还愿意去听兼爱、非攻之言?楚昭显沉默,这是残酷事实,墨家也正因此才会产生内部分裂。“天地初始一片混沌,分裂九州,战乱四起,终于殷商,传数代,纣王暴虐,西周起,周又散裂成百余诸侯国,混战中此长彼消,七雄崛起,显子不曾见天下正步步归一?天道正在循环往复啊!墨家也说天志,这难道不是天志?”宋初一问道。天志,在显子一派是指自然规律,而在曲锢一派则解释为天子代天行政。楚昭显陷入沉思,但宋初一并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时间,“我此次不是为论道而来,显子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总得保住手中的实力才能继续传承墨家,不是吗?”“先生说的是。”楚昭显短短时间已经拿定主意,她能做出连发弩,亦能做出可以抗衡连发弩的兵器,只是战争更加凶险罢了,“我需要一些时日。”但凡是连发弩,就算做的小巧也免不了重量,这款轻弩是没有连发的,需要楚昭显重新设计。宋初一点头,便说起了营救墨家的事情,“显子现在想避开争斗,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放弃全部分院,另立门户。”“这点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们墨家不靠钱财维持生计,但若失去各大城池的据点,我们就耳聋目盲,就算曲锢不趁机打压,也怕是需要许多年的时间恢复。”:()江山美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