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最窄的那段路,船尾的老鬼又站了起来,单手持竿,一下一下点着坚硬的山壁,小船逆流而上,不多时就到了山腰最高处。
时谨礼也坐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将船前断崖照亮,老鬼点壁的动作一顿,挥杆拍他,示意他往下看。
时谨礼循着指示望去,这才发现崖下三尺冰冻,横插而出的冰棱架构出城市,数不清的建筑挨在一起,都是同样的颜色。
建筑群的上方,倒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冰溜子,冰溜子上都勾着破烂的脏衣服,随着呼呼寒风左右飘动。
巨大的透明寒冰中映着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城市的中央以一块巨冰雕出与断崖齐高的神像,神像短脸阔口,剑眉倒竖,怒目圆瞪地看着脚下在风雪中赤|裸全身、负冰缓行的人影。
冰封的街道上、房檐上,伫立着身穿黑袄、抱剑而立的鬼差,它们一动不动,仿若雕像,碎冰碴随着风吹在它们身上,被袄子边缘的一圈短绒毛挂住,不过须臾便将黑色的袄毛染成白色。
负冰而行的鬼们偶有停歇,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无处不在的鬼差,甫一转身就听见铮铮剑响,无数长剑出鞘,泛着寒光,吓得那鬼一抖,忙掂了掂背上的巨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活大地狱,”老鬼朝时谨礼介绍道,“在二殿楚江王辖下。”
时谨礼原先只是被眼前千里冰封的场景震撼,如今听它这么说,突然想起早上他和游执在画皮鬼家门口的那座往生塔中,曾找到过一尊由活大地狱的冰石雕刻而成的后土娘娘像。
“那些魂魄,”时谨礼指着崖下密密麻麻如蚁的魂魄,“背上背的是什么?”
“冰石,”老鬼横竿将船停在忘川中央,“入此地狱,需得日日受刑,剥光衣物后负冰而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地狱门开,方得入下一地狱。”
“那些冰石会送去哪里?”时谨礼又问。
“不去哪里,”老鬼伸手指着那尊巨大的神像,说,“只铸像。”
楚江王巨大的神像伫立天地,时谨礼坐在船上,与那只巨大的眼睛对视,问:“只铸像?没有别的用途?也带不出去吗?”
老鬼想了一会儿才说:“可,但只去三十六狱。”
阴间地狱众多,但职责分明,譬如十殿阎罗的地狱只放人魂,而由北方鬼帝亲自治下的三十六狱则只关恶鬼。
三十六狱建于罗酆山地下三十六层,每一层都关有数不清的恶鬼,越往下越阴森可怖,传说第三十六层中关押的只有一只鬼,而那只鬼,就是当年率领鬼族作乱的首领。
但三十六狱中仅有一个狱守,名曰银勾吕夷,是两面一体的怪物。
小船在忘川中随波而动,老鬼见他不说话,唤了一声:“客?”
破斗笠遮住了它的脸,唯有沙哑的声音从阴影下传来,时谨礼收回目光,说:“下山吧。”
话音刚落,老鬼就松了卡在山壁之间的竹竿,大浪哗的打来,将小船推下高崖,直坠山底。
狂风吹乱了时谨礼的长发,他扒着船头,尽力望去,罗酆山后是广阔无垠的古大荒平原,零星的古建筑残骸散落在原上,周围萦绕着千年万年也不曾散去的浓重怨气。
小船急速下坠,即将触底时,老鬼挥竿一打,竹竿砸在湍急的瀑布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小船又在这股巨力下朝前飞出去,落在平流的川上。
被大风后吹的长发啪的打在时谨礼的脖颈上,他抱着剑站起来,目所能及之处只有波涛怒卷的大河、星垂平野的荒原,忘川河在这里变得宽阔无匹,老鬼扛着竿,任由小船逐流而去,缓缓前行着。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渡口从阴气浓重的河岸旁浮现出来,老鬼甩竿打在河面上,小船猛地一个前冲,不过几下就到了地方。
它伸竿勾住渡口下的缝隙,把船拉过去,时谨礼上了岸,把破落的黑色木板踩得嘎吱直响。
他朝摆渡的老鬼道了谢,突然在兜里摸到了琵琶鬼给的糖,他嗯了一声,抓出一把给那老鬼。
老鬼如获至宝般伸出双手接过那糖,朝他颔首一礼,破斗笠随着它的动作被压得更下,连脖子都遮住了。
之后,它一甩长竿,小船逆流而行,很快消失在了浓重的黑雾里。
阴风裹挟着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谨礼单手抱剑,另一手掌向外一翻,点点金光聚在手心,凝出了巴掌大的枯荣鼓。
小鼓腾地从他的手里飞出来,围着他转圈,两张鼓面泛着莹莹的幽光,驱散了张牙舞爪扑来的黑雾。
他独自一人朝平原深处走去,苍茫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渺小的身躯踽踽独行,蛰伏在暗处的恶鬼隔着浓雾观察他,目光追着那一点移动的光源远去,彼此相视,谁也不敢上前。
酆都大帝所说的往生塔立于平原腹地,在群山汇聚之地的深处,时谨礼远远就能望见,却要走上许久才能抵达。
阳间负责人千千万,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了,一代轮着一代,到了时谨礼他们这一代,大多数人都已经不学御剑飞行了,一是阳间摄像头遍布,科技太过发达,容易被抓;二是火车飞机都已经不再是奢侈品,大多数人都坐得起。
如此以至于时谨礼要往往生塔去只能徒步,所幸他走得快,又有法宝加持,一路追着星星到了塔前,也没费多少时间。
这塔和红檀市郊的那一座大差不差,都是通体漆黑、高有百尺,八方檐角悬挂铜铃,只不过这一座连破铜铃都没有了,只剩个锈死了的环,随风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