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雪,似乎一年早过一年。天复二年底,从渝关到辽水,早早就已经雪盖盈尺,远在数百里外的扶余城里更是银装素裹。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号,堂中则架着一口大锅,下面柴薪燃烧,烘得暖意融融。当年打下扶余府实是个意外。扶余府就是后世四平、长春一带,府治扶州城便在四平附近,地势平坦,宜耕宜牧,本是渤海国最西的一府,亦是富庶之地。契丹曾经掳掠过几次,只因城墙高大坚固,梯子都爬不利落的契丹人是毫无办法。且渤海国在此屯驻重兵,依托坚城,契丹一般也就只能在乡里抢一把就走。结果天上突然掉下个金坨子,砸中了迭剌部。渤海号称海东盛国,亦曾跟大唐交兵。后来看清形势做了好学生,关起门过日子,接受大唐册封,接受大唐派官,至少面上十分恭顺。反正大唐忙着在西边打吐蕃抢西域发财,就没功夫理他。于是在东北这一亩三分地上,渤海国也算有了一号。不过,作为立国一两百年的老货,也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比如,有些政争失败者就往外跑,比如去大唐,又或到契丹。那年阿保机刚刚领兵,看来了一批渤海人,契丹这边想过去捞一把,那边渤海人则是想要报仇雪恨,遂一拍即合,由契丹出兵,渤海人做带路党,兵发扶余府。过程与郑二拿下燕城相似,契丹兵在城外诱奸了守军,顺势拿下扶州。细节稍有不同,他们是有内应开了门,若真攻城,秃头蛮还差点意思。进了城,秃头蛮简直花眼,因为财货太多一时搬不完,所以留了不少部众看守。本来是防备渤海国反扑,岂料无心插柳救了迭剌部一命。李圣袭破契丹牙帐,契丹残兵便跑来扶余府舔伤。起初他们只占了扶州城,其余各地并未攻取,渤海国亦数次发兵欲夺回扶州,奈何渤海兵本来就比较拉胯,一百多年堕落下来更是不堪,连吃败仗之后只好认命。经过数年攻伐,契丹不但占了扶余全境,获得多少财货不说,主要是掳得女真七八万口丁壮十分有用。这些丁壮中有农人有匠人,对契丹帮助不小。这农人种田、放牧,将越来越多的契丹汉子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得以日夜锤炼武艺、研磨战阵,这些能冶铁、建造的工匠亦很难得,一定程度补了契丹的短板。拿下扶余府,契丹相当于吞下一颗十全大补丸,支离破碎的身体不但得以迅速恢复,并且大有越活越旺之势。阿保机与众心腹围着铁锅吃喝,静静听着敌鲁讲述。……从南边运回不少财货。不过南征大军今岁不归,会盟李圣亦不来,由李老三主持,仍在辽城。”敌鲁将他一路见闻说完,最后以此做了结束。辽城,便是辽东城的简称。曷鲁道:“营州兵力如何?”敌鲁道:“柳、燕、锦、辽四城防军总计四千左右,这些只管看城门,不必在意。唐人主力豹骑军、靖塞军合计万余,豹军在怀远、辽城一带,靖塞军在燕城、柳城附近。另有五千义从军,狗仗人势,若对上要费些劲,然与两部唐军则远远不如。”听说唐军主力不回,众将均长舒口气,脸上浮现轻松的笑意。扶余城向西,与原先的契丹牙帐直线距离也就相去四五百里,向南到辽东城差不多也这么远。早几年那次牙帐被破的教训太惨痛,阿保机他们如今睡觉都要睁开半只眼,过年都过处心理阴影了,总害怕哪天一睁眼唐军就杀到眼前。好在渤海人将扶余城修得足够坚固,否则睡觉都不敢呐。若只这万把人倒好说了,如今契丹也今非昔比,全族养着过万脱产武士,极限征兵搞个数万大军亦不难,万把唐军跑过来,大伙操刀子上,定打得他满地找牙。“李圣,这已是连着两年没来会盟了。”阿保机轻轻吞下一口柳烧,道出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大汗之意是?”阿保机双眼冒着精光。“李圣当初是在卢龙呆不住,跑来塞北躲灾。可惜咱不明真相,未敢奋力一搏,被他占了便宜。其时他只区区数千兵,若集合诸部,拼光他这些本钱,李圣?哼,狗屎。”将一根骨头重重丢在地上,恨恨道。想到这些年的窝囊,阿保机就心有不甘,当初明明拼一把就能弄死对手,结果却是他们契丹家破人亡。恨呐!曷鲁闻言,略一皱眉问:“大汗有意南征?”阿保机与他眼神相对,收起了片刻前的凶相,展颜笑道:“南征作甚?先伐女真。”说着举起酒囊,与众大饮。……待众人酒足离去,曷鲁悄悄反身回来。进门便见阿保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一点醉意也无。曷鲁脸微微红,道一声:“大汗。”阿保机点点身边位置让他坐下。两人今年都三十有一,作为武夫,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一般的英武,一般的醒目。目光在这位心腹爱将兼兄弟的脸上打了两转,阿保机舀了一碗煮好的奶茶予他,道:“知我者,曷鲁也。”,!曷鲁将奶茶凑到唇边吹凉,小啜一口,放下碗,道:“唐人不好打。”这是曷鲁一贯的看法,这些年过去,始终初心不改。但这不是曷鲁畏惧怯懦,实在是现实太残酷,不承认都不能够。“我晓得。”阿保机将两只拳头攥了两攥,尽力控制好情绪,道,“本来我亦欲专心向东。塞外苦寒,唐朝一向对咱这儿不上心,天宝年间也只在柳城、燕城一带屯军。这百来岁,勉强守着营州那几个堡子。卢龙历次北征,也是打了就走。李贼来前,卢龙在山北只剩八砦,连柳城都让品部占了。当初也议过,按卢龙一贯作为,李贼早晚要南归。待其走了,这山北终是我辈天下。所以那年李贼南征,咱们并未扰他。”这话其实说的就有点亏心。当时没动,一是唐军动作迅速,人家是冬天突然动兵,他们没有准备,马匹羸弱,想打也根本打不了。而且那会儿旧伤未去,唐军亦留了数千精骑看家,契丹哪敢惹事,万一惹毛了大李,不走了掉头来找他们拼命可咋整。所以,契丹就是静静地看,就差没有上门欢送了。但这话现在就不必再提。阿保机也吞了口奶茶调节一下心情,道:“原想这厮回卢龙也得步李可举、李匡威之后尘,在山那边打生打死。待他山北空虚,咱再慢慢回去,面上敬他几分也就是了。只是这两岁我看风色不对啊,这厮不断地往山北移民,白狼水那边开田不够,都种到辽水来了。辽南那些唐人亦与其眉来眼去。方才你也听敌鲁说了,这三年怕不弄过来上万户。”要据有一地,你得有人,李圣这样搞,就是在掘契丹的根啊。越说越有些激动,阿保机稍缓口气,道:“李三也从山南回来了。近日我反复思量才弄明白,他不是将卢龙做巢,而是将这山北做了老巢。你看这厮不断征调各部勇士南下,一走二三载,李大又惯会收买人心,如此数轮,也不要多久,那些部落便是铁板一块。再等新来这些唐儿扎了根。”阿保机拔出切肉的尖刀,边说边用刀尖在案上轻划,语气森冷,“柳城到燕城,占住怀远城再来辽东城,步步为营。辽城至此,旦夕可至矣。李家兄弟其性贪婪无度,其已在辽城站住脚跟,过两年,再沿辽水北进,能将田种到扶州来。届时又当如何?咱还往哪里退?往北,就得进林子做野人喽。”说到这里,阿保机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转了两圈复又坐下,拉着曷鲁臂膀,道:“曷鲁,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其实,曷鲁想说,也可向唐人低头的。其实认唐人做爸爸,不丢人,跪了几百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没什么好羞臊的。看看那些跑过去的,日子过得不错呢。但他深知自家这个兄弟心气仍高,是绝不肯向李圣低头的。曷鲁亦在心中反复掂量过,如今的契丹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发全族之兵可得五万人,那义从军也就打打顺风仗的水平,不必在意。豹骑军、靖塞军区区万把号人,将他们扯开了,各个击破亦有机会。但是,他比较纠结的是,打掉了这万把人,若唐军回来死磕呢?曷鲁明白,契丹确实又到了抉择之时。女真人野战不行,但守城还很能打。扶余不论再向东向南,都是连绵不尽的山区,契丹铁骑驰骋不起来,只能沿着山沟、河谷,一座城一座城去啃,用人命填。这怎么可能。向北,向西北,是有水草,而且那边的室韦人像样的钢刀都没几口,很好欺负,但是真的去么?天寒地冻的,能养活多少部众。唐人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凡有个选择,都是往南,只要有一丝希望,谁愿往北走?向东?向北?抑或是向南,趁唐军离巢捅他一杆子,至于后事如何,就走一步看一步?此中利弊曷鲁觉得自己取舍不来,也不敢取舍,终于道:“大汗有何打算?”阿保机在他肩膀捏了捏,道:“我也想不好。嗯,这次会盟我想去看看,我要亲自走一走,看一看。”在躺平与玩命之间,阿保机其实也不能立下判断,责任太大。若能,他早就操刀子上了。……沧州。城南大营。郑、刘二人与王师范一直在往来联络,商量双方如何配合。听说这边数万人已在沧州集结随时准备动手,淄青王师范却回信说千万不要,不要着急,不要添乱,先看我平卢军的表演。但是具体淄青准备怎样表演,就死活问不出来了,说是军情机密,不可外传。老黑从来也不真的关心王师范的死活,对这位王大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既然有了这话,郑老板还跟他客气?吃着刘二的粮,郑大帅整日介与刘大帅谋划怎样修码头赚钱。本想让张泽去现场监工,又觉不成,这厮是个人才,是身边亟需的人才,不能放走,便让刘三亲自过来,务必将事办好。刘老三看到来书,心说不好。急忙安排了手头事务,就颠颠跑来沧州见二哥。揣着小心,蹑手蹑脚来到帐前,看是小屠子在站岗,示意他不要吱声,刘三做贼般凑头过去,从帐帘缝隙往里窥视,欲先看看郑老板的虚实。,!就听小屠子大叫一声道:“大帅,刘司马到了。”气得刘三在这黑胖子腚上狠蹬了一脚,闪身进了帐内。郑守义正围着地图研究。再说不关心王师范的死活,郑大帅特还得关心自己的死活啊。这王师范实在诡异,这都几月了,还不见动手?九月,李茂贞大败后胆气丧尽,被朱三挖沟围在凤翔城里不得动弹。据说他弟弟李茂勋领了万人来救,但这时候才来,不晚么?总之以老黑的眼光,一点也不看好李茂贞那蠢猪。打了一年,今年肯定是颗粒无收,凤翔那么多人,粮食够吃么?王师范个蠢货还不动手,还他妈等,再等等,怕不朱三那边都打完回来了。按咱郑将军想来,真要干,趁西边没打完,要么数万大军压上去占城,能占几座是几座。听说平卢不缺马,也可大股骑兵冲进去汴州抢他娘的。据闻之前朱三打朱瑄、朱瑾兄弟时,这俩货败了就往城里一躲,朱三打不破城,干脆将乡野搬空。如此数年,郓、兖一片萧条,活活把这哥俩拖死了。这榜样直接抄就成啊。想什么呢?若非义武实在太远,中间隔着魏博、成德,郑哥可以岁岁都在朱三家里过年。这事儿,大李子他们可是认真研究过的,怎么行军,怎么派捐,怎么迂回,都有现成的方案,就是没捞着机会干这一票。王师范可好,都这会儿了还没听说平卢军齐集的消息,不集合大军怎么打呢?传说这厮派一将张居厚领着几百人,赶了大车往西,说要给朱大帅送什么礼。走了快有半月,但这是什么路数?有何妙计么?郑大帅打了十几年仗,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瞥见刘三进来,老黑也是满头鬼火起,上来就飞起一腿,将刘三哥踹个屁蹲。怒骂道:“这厮,黑了良心。此等利源你他娘只字不提,是何居心?”这几天郑大帅是越想越气。因交出了义武的财权,能养多少兵都得听幽州指挥。前面从晋阳回来,本来他想多募些兵,但大李只多给了一千人的粮饷,让他好生烦恼。刘三在镇里卖盐的钱也是看见摸不着,都被李老三的老泰山给统筹了。若无生财的门路老黑也就认命,但明明有如此大利,刘三这厮居然不说,这居心就很难讲了。这厮,怎么看都像李三派回来的奸细。“哥啊。你可错怪我喽。”刘三也不起来,就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叫苦,道,“乱世什么最贵?粮食啊。江淮本为朝廷粮仓,如今却斗米千钱,不吓人么?眼见朱三儿独大,晋王还能关门躲在河东山里,咱躲得了么?不拼命囤积粮械,哪日汴兵打上门可怎么得了哦。届时,有再多黄白之物又有何用?刘守光这厮是穷疯了,啥都卖,咱犯不上啊。别说卖粮了,李司马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还要收下许多粮食入仓,蓟城粮仓都满了,还嫌不够。咱义武才有多少粮?咱义武军战兵九千人,杂兵三百,加上辅军一万二多,人吃马嚼,须多少粮?义武不比塞北,镇内但凡有块空地都拿来种草,否则哪里够吃。义武这地方什么情况,哥啊,咱得心里得有数啊。”看刘三的委屈摸样,郑二细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但是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哼。”脚尖轻轻碰了刘三,道,“滚起来吧,爷爷使没使力还不知么。”刘三见老黑熄火,立刻一骨碌爬起来。“那粮该给小刘你还给他,不占他便宜。这码头就算了。”“不不不。码头要建。”刘三却道,“若咱提出修码头,李司马、李帅那里须不好看,刘二要干又不相同。让他顶前头,咱在后头。建成码头,便是不卖粮,做点什么生意不成。再说。”刘老板凑近郑哥耳朵,道:“咱也可去成德买粮,一些屯起,一些拿去卖了,一路有船,十分便宜……:()刀尖上的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