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誉就是在父母这样的期待中出生。
结果刚落地就险些没了命,大夫宣告了她的死亡,顾夫人却不认,她的绝望呼喊和泪水,大夫的全力施救,竟让这个孩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顾禹柏不敢怠慢,也赶紧找了道士来看。
老道士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伸出枯皱的手捏了捏那小孩的手腕,告诉顾家夫妇,这命格极好,但为女命只怕压不住一身富贵,不仅对她自己不好,更有甚者,恐会妨害父母。
顾夫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她那样玉雪可爱,无论是压不住命数还是妨害父母的说法,都叫她听来生气。
顾禹柏便开口:“这些不必再提,道长直接说该如何化解吧。”
老道就出了个主意。
不如把她当做男孩儿来养,兴许就能骗过诸天神佛。
顾衍誉听说这一桩事的时候,对那害了她十几年女扮男装的老道士没什么可说的,只觉得这样就能骗过去,那神佛必定头昏眼花,也不知凡人还怵个什么劲儿。
可是命格不改,顾衍誉就确实不易养活,大大小小毛病不断,仿佛真的有上天要来抢人。
顾夫人也便松了口。
是男是女不是父母随便认定就行,道士也给了个办法——跟皇家攀上关系,找个命格极贵的人认作干亲。
以顾太尉在皇帝跟前的得脸程度,此事易如反掌。他又是个周全人,知道贵到皇帝那个程度有僭越之嫌,便祈求圣恩将顾衍誉记作宣王的便宜干儿子。
宣王的命格有多贵呢?他母妃是当今太后,稳坐龙椅的皇帝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
至此,也算以天家金口玉言确认了顾衍誉的男儿身份。
只是,这身份一旦确定了,还跟皇家搭上关系,将来若有败露就是欺君之罪。
顾衍誉若再想当回女子,怕不是一般的难。
顾夫人在时,顾衍誉很得宠爱。哪怕彼时顾夫人的身体已经不十分好,依然喜欢抱着顾衍誉不撒手,时时看她,时时逗她。有夫人在旁边看着,顾衍誉在她爹头上做窝,顾禹柏也笑呵呵,她拿毛笔在顾禹柏脸上画王八,顾禹柏就动也不动,任由顾衍誉在他脸上发挥,然后眼睛看着自己的夫人笑。
然而顾衍誉得到的所有偏爱和关注,却自顾夫人病重去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年幼的顾衍誉不知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母亲不在,父亲也不想要自己了。
在那之后,她被太尉送回老家乐临。顾禹柏让人把她当个男孩那样教养长大。
彼时哥哥外出历练,顾衍誉唯一能求助的是姐姐,顾衍慈把她拦在身后,说她愿意照顾阿誉,求爹不要把她送走。顾禹柏淡淡地看了两个女儿一眼,对顾衍慈说:“你连自己将来要去何处,都做不了主。”
顾衍慈当然没能留得住妹妹,眼看着她还只是那么小一团,被人抱进去往乐临的马车。顾禹柏告诉三岁的小女儿,到了乐临,那里也都是姓顾的,你爹是这一代的顾家家主,顾姓的人大概不会对你很差,但你能在那里活成什么样,要靠你自己。还有你的身份,除了贴身照顾你的婆子丫鬟,只要多一个人知道你是女孩儿,你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陵阳,还会连累家人。
顾衍誉缩在马车的一角,小声问他:“你是不准备要我了吗?”
顾禹柏看了她很久,他没有说话,他让马车启了程。
也许因为时过境迁,回忆起来并不算很难熬。顾禹柏让人真的把她当了男孩儿去养,期间不教她女红女德,而是扔了个先生在顾家,教她识文断字。而可称幸运的是,教她的是当时最好的先生,最好的谋士——吴三思。吴三思教给她的是权谋处事。
那时候吴三思还不是很老,说是教书先生,倒像她半个爹。他们是乐临这个顾姓聚居地里为数不多的外人,虽然顾衍誉也姓顾,但亲爹不在,她一个小娃娃,得到的重视总是有限。
顾衍誉从懂事时候起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顾家生了她,说要她做儿子她就得做儿子,顾禹柏教她当个戴面具的人,她便要把真实的那张脸藏起来。
吴三思不像个尽职尽责的寻常夫子,史书经典不教,名家名作不提,倒是看江湖侠义话本、看地理风物和奇谈怪论,总能看得入迷,惹来年幼的顾衍誉好奇,跟在他后头,没日没夜看那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然后借此把字认了个全。顾衍誉自此被他拐上歪路,非常宽容地下决心不跟父亲检举这个不务正业的教书先生,只要他大方跟自己分享那些话本。
吴三思却说顾太尉早晚会来考问功课,如果她一问三不知,自己恐怕就要被请走,顾衍誉不想再失去什么人,于是两人约定每天花一个时辰学点正经书,顾衍誉为此拼了老命在一个时辰里把功课做满。有时吴三思把经典摊开在桌前,慢悠悠起了调准备细讲,顾衍誉受不了他那磨蹭劲儿,会直接截住他话头,自己给他背一遍再讲一遍,问他是不是行了,赶紧翻篇儿上正菜吧。顾家祖宅里又不是没有其他能识文断字的仆从,那点故纸堆里的东西,她想弄明白找谁都一样。跟在吴三思后头,是要听一点别人讲不出来的。
现在想来吴三思很有办法,顾衍誉不觉辛苦,只觉得有趣极了。
他有八百个心眼子,还会教顾衍誉:“哦,看人要看他做的事,不要听他说了什么。也不要看一时做的是什么事,要看长久做的是什么事,懂了吗?”
彼时还很天真的顾衍誉眼巴巴看着他把自己手里的糖山楂又骗了个干净,忽然悟到:“师父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