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使她鼻头染了几分红。风一起,她用手拢紧了托着的那个小巧的手炉,外氅上的白色绒毛被风吹着去轻挠她的脸。
亭中早有人在等,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人,身后跟着个同样戴了半截面具的侍从。
从她出现起,那玄衣男子面具之下的眼就锁住了顾衍誉。
顾衍誉进来亭下几步之后站定,肆无忌惮打量对方,从上到下,几乎用眼神把对方扒了个光。从他站姿和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来看,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对方很巧地穿了一件玄色底的衣裳,白色与金线交织走出花纹,乍一看与她这件倒像是一套。
“顾三公子有礼。”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特殊处理过。没有其他地方口音,是陵阳官话。
顾衍誉没说话,微微歪头去看他的手,轮廓漂亮,手指修长,没有金玉丛中养出的富贵虚浮,应当是很有劲的。被她如此放肆地盯,那人下意识想把手背到身后,不过他又忍住了,最后看起来只有小指和无名指微微一蜷。
她这时才抬眼去看他被面具遮住的脸,接上方才的问好:“有礼。怎么称呼?”
那人道:“一些江湖朋友称在下‘玉公子’。我义兄姓沈,顾三公子也可叫我一声‘沈二’。”
顾衍誉听了,对他露出一个顽劣的笑:“我不喜欢不跟我说真话的人,也没有到处认‘婶儿’的习惯。既然真名不便相告,代号也别报那么多了。玉公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吧。”
对方眼波一动:“不慌,按照约定在下要先告诉公子一件事。公子听了,再决定要不要出价。”
顾衍誉对这个听起来诱人的条件无动于衷:“我不想欠自己还不上的人情。先说你想要什么吧,如果你要的我给不了,这件事我就不听了。整个陵阳城里都知道,我顾衍誉是最正直忠厚之人,从不叫他人吃亏。”
对面这位连真名都不报,顾衍誉扯起淡来更是一点不脸红。
那玉公子静默片刻。而后道:“不瞒顾小公子,受人之托,在下要为一位长辈治病。当今世上唯一能救的人或许只有贵府上的客人,神医妙手杜衡。”
“你们怎么知道我别苑中是真杜衡,而不是随便哪个姓杜的草包?”
她这句话问出来,对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在那双眼里能看到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顾衍誉忽然觉得自己问的不是好问题,知道杜衡在她这里,也知道去在水一方找她卖消息,对方知道的恐怕还不少。
她兜圈子的心淡了几分:“求医问药是正当事,遇见了理应搭把手。但——我说了不算。”
“玉公子”微微侧耳,向她抛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满天下的权贵征招不去,杜衡却独在我的别苑中,是因为我给了他最大程度的自由。”顾衍誉道,“他可以医治自己想要治病的病人,不必跟我报备。我也不能因一己之私,叫他做出有损医德的亏心事。他住在我的别苑里,却不代表他是我顾衍誉的家臣。”
“玉公子”露出了然之色:“原来如此,顾小公子好气度。”
顾衍誉观察他片刻,循循善诱,语气都柔善几分:“公子不妨将这位病人的诊籍写好交由我带回,将名姓、年龄一一记上,详述病情,我自会交由杜大夫。到时候治与不治,杜大夫也好判断。”
那人权当未听出其中陷阱,微微点头,声音和缓:“在下先在此谢过。此处无纸笔,晚些时候自会送到贵府上。”
“倘若我有纸笔呢?”她的眼一抬。
对方倒也没慌,一点不磕绊地以礼回之:“自有我的侍从代写。”
顾衍誉讥诮一笑:“想得玉公子一张真迹这么为难?”
对面那人面具之下的唇微微弯了弯,却没说话。
顾衍誉忽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每一次她言语冒犯,眼前这位不动如山,但身后那位侍从的眼神写满了“放开我们公子”。她从中找到一点乐趣:“只听过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还没见过手都不能执笔的贵人,玉公子不会连给姑娘传花笺都是侍从代劳吧?”
她成功地在那位侍从眼里看到犹如公子清白被玷污一般的神色,若非情境不合适,顾衍誉几乎要笑出声。
眼前的人倒淡定,依然温润:“字迹而已。这与我所求之事无关,与公子想知道的事也无关。”
顾衍誉想了想:"好吧,就按你说的。等你的消息来,再见约在两日后。”
她说着要走,却忽然转了个身,走近他一步:“噢,还有,不知这次送信的是哪位兄弟,差点扎穿我门前牌匾。我顾衍誉虽然人正心善,却不爱平白受欺负。下次送信来有劳公子附上银票千两,好让我整修一下牌匾,也以免结怨。”
他背后的侍从发出一个极短促的音节,一个“你”字还未成形,卡在喉咙里,熄了火。
“不过,”她声音拖慢了,倏然一笑,“我这个人呢,就是性情随和,公子若有难处,附上射箭那人的半截小指头,我也依你。”
她目光有点凉,这一点动气是真。令狐曾说她是世上第一不肯受闲气之人,顾衍誉心说多新鲜呐,难道有谁应该爱受闲气不成?她可不惯着谁的毛病。
玉公子闻言,对她微微颔首:“在下治下不周,理应致歉。多谢小公子宽宥。银票届时自当奉上。”
顾衍誉笑了,透出一种天真的直率:“你很有礼貌,我很喜欢你。这么有礼貌的人应该长得也很好看,不如你让我看看你的脸,如果漂亮,兴许我就不记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