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件事?”
“不许装傻。上次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她想,豁出去了。
“你是说,上次你说,女生不会喜欢女生?”
“……应该不会。”泳柔支吾起来。
“应该?”
“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不会,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都不会!”
“那谁是那另外一个?”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急着要将周予的论断全盘推翻,“好朋友之间不也是那样吗?就像放暑假了我见不到你就会想你。你一声不响就跑来岛上找我,我又觉得你很可恶,又会很开心。你过生日,我也想在零点的时候祝福你……”
“所以你给我打电话,是为了证明你对她也没什么不同?”
话一出口,周予顿时后悔,可覆水难收,泳柔语塞,很快气冲冲地站起来:“懒得跟你说!我走了!”
她临走还不忘摔摔打打地将两只空碗收拾提走,心里道,总不能指望你这大小姐来收拾!
冬节总有一餐家宴。至夜色深沉,席已松散,吸烟的人独自离去,喝酒的人醉了八分。大嫂端上热腾腾的冬节圆,方细拿调羹翻搅,绵软的汤圆没有筋骨地忽圆忽扁,样是很讨喜的,可她没有胃口,酒气罩着她的天灵盖。阿忠趴在她身旁桌上,呢呢喃喃。
大嫂轻抚她的胳膊,示意她到一旁说话。
“冯秀中午到家来吃饭了。你大哥不太高兴,话都比平时少一半。”方细扭头看餐桌上一片残藉中醉酒的中年男人,醉眼中看不真切,二十多年来看惯了的长兄的模样,此刻忽然现出了苍老。
大嫂亦很忧愁,“她是真的太瘦了,气色也不好,我们见了也不忍心的。只是真的不适合,结婚这种事情,让哪一边吃了亏都不好的呀……我们也不会去肖想要娶一个富家小姐,你说是不是?”她很小心地揉捏方细的手臂,“阿嫂知道你思想新,显得我们老封建,唉,人一做了父母,心就变重了,凡事跟小孩有关的,总没那么容易在心里过得去……”
说来都是真心话,说来他们也只是在腐旧规则中浮沉,像鱼生在一片海,自然就去追随海的洋流。
“下午的时候,你哥一直蹲在后边院子,之前阿爸阿妈留下那两间破厝,他早就想砸掉,说盖新楼,给小孩们结婚时用。胳膊拧不过大腿,当阿爸阿妈的,最后都是拧不过小孩……”大嫂说着说着,忍不住仰面,用粗糙的手指去拭内眼角,“唉,你吃汤圆,吃汤圆。”
方细坐回阿忠身旁,他又笑呵呵的了。“腊月马上到了,细妹,你是腊月生。”
她把盛汤圆的碗推过去,堵他的嘴。
“啊呀,一下子二三十年过去哟。你从那么小一个长到今天。”他喝得眼珠都凸了,眼角布着血丝,含着泪光。“是哥看着你大的。就那么小一个,那么小一个。”他比划着怀抱婴儿的动作,“你躺在灯塔下,我把你抱起来,你的脸冻得白白的,一声也不哭,反倒是我这个当哥的一直哭,我以为你冻死了。我边哭边把你抱起来,你突然睁开眼看我,我知道你没死,我抱着你回来,一路走、一路哭,你看我哭,看着看着也跟着我哭,我们兄妹两个就那样哭了一路。你肯定都不记得了。”他讲着讲着又笑了。
方细当然不记得了,或许那是这一生中,她们兄妹二人最紧密相连的时刻。幸好她不记得了,若记得,她就永远欠他的,永远无法否定他了。
她的手机收到新短信,虞一发来:方老师,我开车回去,顺路接你吗?冬至夜请勿酒驾。她匆匆浏览,没有回复。
“那年我19岁。把你抱回来,阿爸气得发疯,罚我跪。阿妈偷偷来看我,和我一起跪在地上,抱着我哭,对我说,忠,你要对妹妹好。”阿忠凸起的眼中滚下两行浊泪。方细抽来两张草纸,他推开她的手,探身去逐个晃酒瓶子。
她劝:“别喝了。吃点汤圆解酒。”
所有瓶子都空了。他失落地垂下肩膀。他说:“细啊,哥真的希望你幸福。”
她同他一起呆呆地坐在酒桌的狼藉中,她心里有泪,却一滴也流不出,醉眼中看不清前路,只模模糊糊看清眼前这个家,这个团圆的夜晚。
她想,该走了。可怎么走呢?
她开口说:“我先走了。明年办酒,就两家一起办了吧,少费点事。”若那样,冯秀也该会很高兴。
大嫂陪她走到院里,老三蹲在地上,起身来灭了烟头,招呼她:“细,晚了,去我那里住。阿柔不在,你睡她那间。”
“算了,省得三嫂收拾。阿柔住校没人管你,你就抽那么多烟。”
“要回去?那哥骑车送你。”
这么些年以来,老大与老三总算是爱护她的,这种爱护并非疼爱,只是源自血脉的朴实关怀。他们并不是懂得爱的人。
不懂爱却懂关怀,倒不如什么都不懂。她回绝了他:“不用,我同事顺路接我。”
说起来,她自己也不懂爱。
脚步不稳,走得很慢,她晃悠悠往村口大路走,拨通虞一的电话,对她说:“这里没有地址,你过了大桥,往码头方向一直开,开过了码头,再开一段,右手边有一条向上的斜坡路,路口有一颗很大的树。我就在那里等你。”
虞一很快来了。她坐上副驾驶。
“方老师,冬至快乐。你吃汤圆了吗?”
方细摇头。“没有。懒得再大一岁了。”
车子开了一段,她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虞一,“虞老师,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