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潜在晚饭后回了府,他西下意识推门而入,却没料到言栀却在黑暗中静默坐着,活像是一座雕像。
江潜点亮烛火,火光顿时蔓延至言栀脸庞,将书房充盈。他整理衣衫与言栀对坐,喟叹道:“有什麽事要说?”
言栀心中杂乱,线索源源不断,就连细枝末节处,无关紧要的也一同滚进他的脑海,“你先说吧,我还没有理清。”他将玉簪搁置一旁,同时,江潜也注意到了这支簪子。
“今日武举,有两人脱颖而出,皇帝回御书房后便册封了。”江潜摸着铁壶,尚且温热着,便从盘中夹出一只杯子递给了言栀,为他倒了杯茶水。
言栀望着火光下飘飞浮动的灰尘,愣了半晌,这才想起此事:“辛辞伤和燕苍,皇帝点了谁当状元郎?”
“你知道了?”江潜并未猜到此节,本在路上想好该如何将这三天之事简洁道来,如今腹中的一番话倒也派不上用场。
言栀颔首,回应道:“魏籍一早便带我去了大相国寺旁,那有处凉亭正好能瞧见全貌。”
江潜想到这位处处隐忍的太子殿下,默不作声,片刻后说道:“选的燕苍。皇帝的想法衆人皆知,在校场时便听魏邤力荐此人,虽未明说,但一踩一捧,不想发觉也难,只可惜魏煦昭偏偏听进了他的话。”
此番结果言栀早有预料,他将视线移回江潜身上,发现他的披风上溅上了几点泥,就此,他的视线便又落在了那泥点上了,言栀心神不属,问:“与我所想倒是如出一辙。不过以魏煦昭的诡谲心思,恐怕不会将此二人白白浪费。”
江潜正欲娓娓道来,却见他盯着自己不放,误以为是喜欢自己的披风,便笑着摘下,下榻披在了言栀肩头。
“这便是最有争议的一桩事了,皇帝点了燕苍为状元郎,却授了个东宫左卫,领精兵护卫东宫。”江潜便坐在他身旁徐徐道来,声音格外温柔。
言栀愕道:“东宫左卫?”
“是,”江潜叹道:“皇帝召太子入宫,当场封的燕苍,东宫的左右卫率前后已然换了个遍,除却太子师,魏籍尚在要职的旧臣已所剩无几,但如今打断牙齿也只能隐忍吞下。”
言栀冷笑一声:“世间当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虎毒还不食子。怎麽,他是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杀?”
江潜同样心事重重,目光顺着烛光向窗外延伸,道:“辛辞伤并非状元,却封了个朔北将军的名头,让他跟着恭叔霖做事,看样子是準备接手曾经赵醒的那些职务。”
见言栀似在沉思,江潜继续说道:“此令一出,不仅严暄此类老臣赶至御书房,就连一向唯魏煦昭马首是瞻的徐慕风,还有一些个口蜜腹剑的世家皆跪在御书房内请求皇帝收回诏令。辛辞伤乃松榆屠夫出生,骤然提拔至清要之位,羞赧朝廷不说,更寒了那些恪尽职守却难得晋升的老臣,况且年轻气傲,实在是难服衆望。”
言栀攥紧披风,有些贪恋江潜的余温。
“听说辛辞伤的背景干净?”言栀问道。
“祖上皆是屠夫、农户,干净得不行。”江潜道,“想必正是因为他背景干净,魏煦昭方才不吝职权,但如此干净倒让人心生疑窦,若我没有猜错,此举他意在证实,若他并无端倪,安居一个朔北将军,同样也是他心腹之臣,又是个忠心耿耿的皇帝鹰犬。但倘若他漏出马脚,借机除去也十分容易,顺藤摸瓜亦能揪出背后势力。”
言栀轻笑一声道:“他倒是乐在其中,那些老臣是如何直言劝谏的?”
江潜环住言栀,道:“无非是说些他出生不高,并未读过什麽书,你猜魏煦昭是怎麽回的?”
言栀侧眸望他:“怎麽回的?”
“魏煦昭说,武举只为选武才,何必要满腹经纶?”江潜笑眼望他,又道:“不说他们了,说说吧,你是什麽想法?”
言栀如今想法稠密,一时难以抽丝,只说道:“看魏籍愿不愿意用他,看看此人是否可用。”
“好,寻个机会我邀魏籍出来,辛辞伤也得盯紧些,免得祸起萧墙。”江潜用心思量。
“你就这般笃定辛辞伤会答应魏籍的招揽?”言栀正说着,见江潜执起桌上玉簪,在手中把玩着。
江潜漫不经心道:“不管他是否有其他用意,有何居心入的朝廷,大概都没有理由拒绝。”
言栀盯着江潜的动作,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却提起一气,问:“你没感觉麽?”
江潜的动作顿了片刻,问:“什麽感觉?”说着,簪子又在他手中转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显得有些稚拙,转动的频率也趋于停滞。
“哦,”言栀平和道:“没什麽。”
江潜竟然感觉不到那灼热的刺痛,言栀在心中默想着,想着事到如今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形,得出的答案似乎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只有他,只有他能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刺痛。
见他心事重重地低下头,江潜恍惚了一阵,言栀的犹豫不决,眉宇间透露出的疲乏,还有来历不明的玉簪,这些足矣让他夜不能寐了。
目送江潜上朝而去,言栀也跨上了汀芒的宽柔马背,昨夜,他在梦中再一次听到了宗亲的怒骂,他们狰狞的面孔在言栀的脑海里死死纠缠,不肯散去,只不过这次的梦境中他时常听见尖利不绝的吵闹,直到清晨醒来言栀才想起那刺耳之声的来历。
那是地宫中吵闹的铜铃。
马蹄踏入刑部的地界,言栀熟稔地来到马廄,将汀芒拴在了李霈的棕马旁,又理所当然地走向谢闻枝的花房,他将每日要言栀所做之事皆放在花房内的第一张矮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