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回来后,他在水房里冲了个冷水澡,整个楼道都能听到那水声,惨惨地哗啦着,像一种残酷的鞭刑。
洗完澡后,他坐在宿舍里,感觉整个房间仿佛比以前更加安静了,窗帘背后透过来的光似乎历尽了千辛万苦,只照到了一点阴暗便寂灭了。
他爬到床上——此刻他已经搬到了下铺佟展曾经的位置上,尽力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像是有无数把刀正要扎向他,他只有蜷缩起身体才能让疼痛少一些。
然而,他的脑袋却异常清晰,身体冷热交替仿佛就要走火入魔,时而汗水渗出额头浸满枕巾,时而寒冷又穿透床单刺入骨头。他想爬起来,却难以将自己从床上拔起。他被恐惧、焦虑、自卑像一滩烂泥一样压在床上,无力抵抗。
抗拒了一会,他便妥协了,只想赶快睡着。罗文雁的笑、哭、说话声又幽灵一样地飘过来,钻进他的脑袋里喧天地播放。
他没有哭,可是心里却似乎有另一个人在替他哭,那个傀儡极尽表演之能,在送走同学的时候,伤心地哭,在看望冯碧江的时候,痛苦地哭,在想起罗文雁的时候,无力地哭。
他感到不能再忍受,拿出林芃菲剩下的白酒,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一口下去,肚子里翻江倒海,像有什么活物在肚子里复活,找到嗓子就要往出钻,他忍不住,一口喷在了地上。他狠下了心,举起瓶子继续往嘴里灌酒,又强自用喉咙把那冲动的活物顶了下去。
这样灌了七八口,他觉得脑袋开始犯晕,脸开始发热,于是跄踉着挪到床边躺下。
他的脑袋更加混乱,像是中世纪到现今的战争都在里面交叉发生。他分不清场景,看不见人物,只有一团嘈杂的迷雾。
他就这样睡着了,像躺在一片破败的残垣瓦砾上一样,紧张局促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几个小时,他醒了,又怎么也睡不着了。外面的天已经黑尽了,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有别人。
周围诡异的安静,他觉得自己好像好转了,刚才侵犯他的恶魔像是走远了。他起床把前两天在旧货市场淘宝而来的书拿出来,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准备让自己冷静下来,看上几页书后继续睡觉。
然而,他根本看不下去,那些他刚自以为是的看淡一切的理智全都背叛了他,仍旧在他的大脑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他愤怒地把书丢到一边,关了台灯,坐到床上,把自己埋到黑暗里。
楼道的灯光通过门上的天窗照进来,打在宿舍的地上,像个一言不发的观众。
寂静,马上就要摧毁他了。
毕业之后没过久,冯碧江就出院了,他妈妈和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带他回家静养。
出院那天,陈渝去医院看他,他的状态已经好转了很多,虽然腿上还打着石膏,但除了下床不方便,坐起和扭转已经不受影响了。他的精神也健康了许多,虽然同样是笑着,但是不似陈渝第一次来的时候笑得那么勉强,那么疲惫。
冯碧江妈妈用满脸热情又带有一点祈求的态度,让陈渝以后要常去她家玩。陈渝笑着答应了,可是他心里却实在没有去她家的勇气。
护士过来进行了例行检查,冯碧江像小时候打针一样乖顺地侧躺在床上,小腿被护士弯折上来轻轻摇晃着查看关节活动和伤口愈合情况。
陈渝看他的表情很淡然,显然已经非常熟悉这些环节了。
冯碧江妈妈在旁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陈渝本来想帮忙,被她坚决拒绝了,她要他一定陪着冯碧江多说几句话。
看来这段时间,冯碧江在医院里确实很煎熬。
陈渝在冯碧江床边坐下,心中懊悔不已,觉得他们母子俩的生活进入这样一种状态都是自己造成的。他问冯碧江今后什么打算,冯碧江笑着说:“现在也没法打算了,估计有半年时间不能动了,刚好乖乖在家看书吧,我反正是准备考研究生的。”
陈渝问:“考文学专业吗?”在他的印象里,他的大部分同学都是恨不得跳出自己的专业的,仿佛自己的专业是个累赘,一有机会,总要逃离的。
冯碧江说:“考经济类的。”
陈渝不无诧异地问:“跨专业考?又是经济类,听说成功率很低的。”
冯碧江叹口气说:“我知道,所以报了考研班,现在不能去了,就自己看看书,考上考不上的都没关系,现在这样,即便考不上,也不能算是浪费时间。”
陈渝感到一阵歉意,不自觉垂下脸来。
冯碧江却像替他开脱一样说:“其实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考研就是得被逼一把,依我的性格,如果没受伤肯定不能静下心来在家学习。”
陈渝笑了笑,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好像自己是犯了错的孩子,大人不责怪,反而处处庇护自己。他正自嘲式地游离着,病房门开了,进来了四五个人,一下子挤得房间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孔。他看到最后进来的那个人的黄头发,想起来他们都是工学院第一跑团的。
冯碧江“咦”了一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秦晓飞把一个花篮放到冯碧江床边的桌子上,花篮里的满天星像是打了个寒战一样,抖了抖才静悄悄地站住了。
陈渝给他们让出位置,自己去窗边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