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展说:“好的姐姐,我回头再和安璐商量下,挑个合适的时间去拜访。”他看了一眼安璐,她正在用调羹翻弄着盘子里的寿司,并不看向他。
安茹说:“没什么可商量的,安璐她还是个小姑娘,没什么想法,你是男生,什么事自己要主动拿主意。”
佟展讪讪地答应,接过安茹的这几个问题,像是接过了几块石头,沉甸甸的。他的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才明白,安璐的姐姐不是来请他帮忙,而是来探他的底的。
安茹接着说道:“安璐从小娇生惯养,多少有些脾气,你要让着她,多哄哄,不要动不动对她发火,男孩子的火气要发到有用的地方。房子的事情也要尽快考虑,不能拖着,包括装修、家电,都很耗费功夫的,凡事要趁早。你俩都不小了,书也上够了,在我们那,安璐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跑了,任务完成了,你才能定心去忙事业。”
佟展微笑着说:“好。”
安茹说:“下午我叫了朋友过来帮我,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在我这耽误时间了。”
回到住处后,佟展躺在床上,思绪混乱。和安璐结婚这件事,他还没有考虑过,他揣摩今天安茹的意思,大概导向是很明确的。
他自己现在远离了家乡,倒像一个流浪儿,对自己的人生大事还没怎么留心,可是通过安茹,能够想见安璐的父母显然早已经开始谋划,自己在他们心中已是怠惰了。
刚才在餐馆因为有安茹在,他没好意思问安璐的意见,他这会给她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什么想法。他想,安璐跟他一样是大学毕业,眼光自然不会像她的家人那样,带着一种急切又强烈的繁衍后代的使命。
安璐却回复说:“姐姐说得没错啊,在南京,这些早该开始准备了。”又说:“我爸妈也是这个意思,你再不主动,他们就要给我换人了。”
在餐馆里,佟展虽然尽力承欢安茹,心里却未必想按照她的要求去做。这会一听安璐这样说,不像玩笑,不免心中不忿,想与她争论几句,又仿佛看到她父母在她身后眈眈虎视,佟展便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挣扎之感,一瞬间又感到有点怆然,觉得自己在安璐的家人心里大约不过像是一件衣服或者一张椅子,合适最好,不合适,就帮助她再换一个。
他知道,老家的同龄人像安茹说的,很多也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但自己既然决定要远离家乡在大城市里发展,则必然人生轨迹不能与他们一样。
四年前,他懵懵懂懂地闯进南京来,这座城市像一个智慧的老父亲一样,用了四年时间拍掉了他的一身土气,拍掉了他身上的冲动、无知和恐惧,又像一个慈祥的老母亲一样,包容了他的莽撞,包容了他的迷茫、错误和怯弱,它把路铺在他的脚下,时刻从他的脚上感知着他的生活和成长。
他想起《平凡的世界》里刚刚高中毕业的孙少平,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大致和他一样,虽然还是一个农村人,但必然不是一个乡巴佬了;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孙少安,被一种社会成分左右着,感到一股巨大的世俗压力。
他绝不能再按照老家或者安璐家的习俗来为自己的生活画地为牢。
他心情很烦躁,给家里打了电话,问了问妈妈的身体状况。他妈妈在电话那头听出他语气有点反常,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借口说有些感冒,他妈妈就劝他要多喝热水,要早睡早起。他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冲电话里吼道:“你自己有没有按时早睡?”
他妈妈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她有时候忙起来,是经常忘记休息的。佟展平时都是温柔地劝慰她,从来也不会大声对她说话。他对妈妈很少有叛逆的情绪,即便是在十七八岁最反叛的年纪,他也从来都表现出最懂事的样子。
此刻的无名火,多是来自最近的不顺,他觉得口气有些重,又缓和下来重新劝慰妈妈。
他想,他和安璐的差别多少都会像现在一样,引发一些矛盾,他有点害怕,怕这些矛盾在以后的日子中会迁怒家人,迁怒生活。
他想起他和安璐起初见面的那个雨夜,他们当时聊到苏童的《米》,突然诧异地意识到,自己正要被卷入书中那种消极的报复似的循环中——那循环似乎是由心里某种潜藏的恶所发动的。他感到不寒而栗。
挂了电话之后,他的心情反而异常的平静,只感到一种抓不住的疏落。
两个星期之后,佟展拉着陈渝陪他一起去看房子——未来的不确定像是站在远处的一队令人恐惧的敌人,而没有房子便是带着亡命心理的排头兵。他决定先发起挑战。
他要先去了解一下房市的行情。那时候,南京的房价还没有疯狂涨起来,但也不是一个外地人随便就能买得起的。陈渝事先帮着他在网上做了功课,等到他们俩到了价格不至于吓人的地段,已经处在距离市中心一个小时车程之外的位置了。
那地方看起来很荒凉,到处都是飞驰的渣土车,像是一个忙碌的窑厂,先建成的售楼处矗立在其中,如同掉落在煤灰中的一粒麻将,但好歹增添了一点现代城市的气息。
他们俩进了售楼处,售楼中心的小姐先是热情地为他们介绍楼盘的区域规划和未来发展,满面笑容的像是在为领导汇报工作一样。看了一会之后,那小姐大约看他们是年轻人,并且不像腰缠万贯的爆发公子,便开始就着顶层、低层不好出售的房子向他们应付起来,一脸的不屑便如同一盆晃荡的水一样就要从心里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