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该打断天籁,但当下情况实在不容踌躇。赵凉越朝那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师父,敢问在下是否是您所救,此处又是何地?”和尚没回答他,依旧自顾自弹琴,倒是一个小童进了小院,见他醒了,忙过来扶他在檐下廊前坐下,又去给他端来了汤药。于是赵凉越只得喝了药,等着那一曲结束。少顷,和尚自己中途停了,转身看向赵凉越,笑道:“不是我救了赵大人你,认错人了。”赵凉越看眼前和尚约莫四十年纪了,却是嬉皮笑脸,带着几份不正经,僧袍也好似被改动过,不伦不类的。但其眉宇间,却溢溢着不凡气度,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去——此人知晓他身份,带他来此,也必定绝非等闲之辈。赵凉越朝和尚拜了一下,道:“不管怎样,赵某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必是师父的功劳。”“哎呀,贫僧话还没说完呢,贫僧啊,不仅不是救你的人,还是给你放迷药,然后掳走你的人。”和尚冁然而笑,道,“还有啊,不要师父师父的叫,贫僧还半只脚没踏进佛门呢,还是叫我萍蓬先生吧。”赵凉越:“……”这倒是,承认的也干脆直白。赵凉越抬头举目,环顾四周山峦和小院外的寨子一番,然后问道:“这里是沧清山?”“是啊,土匪窝,宁州年年头疼的就是我们,怕了吧?”萍蓬起身,拍拍自己僧袍,负手朝赵凉越走过来,“不过你不用怕,估计那位褚匪褚尚书很快就会来救你走了。”赵凉越看向萍蓬,语气肯定道:“卓春卓姑娘应该也在这里吧。”萍蓬点点头,道:“你是说银雀啊?是啊,就比你早了五天。不过呢,她虽是个姑娘家家,骨头可是硬得很,只能关在地牢了。”赵凉越看他说话随意而轻松,好似他们其实只是在闲聊,但他眼角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愁绪还是出卖了他。赵凉越直截了当道:“前有唐县官吏借文书传达,今又亲自出手将我带上山,先生用意何为呢?”萍蓬笑问:“那赵大人觉得,贫僧意欲何为呢?”“自然是为了宁州百姓,救他们于水火之深。”赵凉越语气笃定,“宁州官吏勾结王韩世家,欺上瞒下,致使宁州生灵涂炭,尤其唐县已经是人间地狱。若能早日将他们罪行带回京都,将其作恶为凶的行迹昭然天下,将其绳之以法斩之以典,百姓便能早一日摆脱苦海,重新过上安定生活。”萍蓬闻言拊掌,道:“不愧是新科榜眼,真是舌绽莲花,字字珠玑,听得贫僧都要感动了。”面对萍蓬有意无意的嘲讽,赵凉越并不愤忿,只是淡淡笑了下,反问:“难道先生不希望赵某将宁州的真实冤情带到常泰殿之上吗?”“朝廷啊?那位病得路都走不动的傀儡,他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指望他给别人做主不成?”萍蓬靠近赵凉越,与其对视,道,“你应该已经见过薛冉了吧?你可知道,与你同行的褚尚书当年都做过什么?”赵凉越道:“情势所迫,难免违心。”“但是他本可以选择的,不是吗?”萍蓬冷哼一声,道,“我记得当年王讳的幼子,可是为保名节连命都葬身火海中,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有些事,总得活下来才有机会做。”“是吗?那你得问问薛冉,问问当年刑场之上,是谁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亲自监刑以表忠心,又亲自提刀斩下薛家五子的头颅。”萍蓬见赵凉越神色微动,拍拍他的肩,续道,“所以褚匪活下来,就是为了做这些吗?那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啊,孩童时争同一只蛐蛐,少年时饮过同一坛烈酒,策马行过京都每一条长街,到最终却敌不过权贵两字,富贵一场。”“这不是真相。”“为什么不是呢?薛冉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了冤魂野鬼,还要被满朝文武拍手叫好。”赵凉越想要反驳,但不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只觉开口艰难。刀剑是为凶器,一旦被握在手中,只会带来杀戮和罪孽。当年那场谋逆大案的惨烈程度,绝不是卷宗上那寥寥几笔可以描述,其间是谁拿起了刀剑,又为了什么拿起刀剑,或自愿或违心挥向那群忠臣良将,都已经不可查证。于是,往事不可追,唯有烙在心上的伤痛溃烂至今,将仇恨和偏执喂养成庞然大物,将人折磨直到死亡。于是,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都显得虚假而诡辩。赵凉越不禁想到自己曾问褚匪旧事,他并不开口,想必就是现在自己的这般心境吧。“但是赵大人,你不一样啊。”萍蓬看向天际的红霞万丈,道,“你得王讳之真传,行的是救济苍生的正道,所以,我们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会在宁州一事上鼎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