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状态不错,林稚晚想尽一尽迟到十几年的心意,起身说:“我去买。”外婆宽慰地点了点头。林稚晚往出走,几步就顿住,回头。那棵椿树离她越来越远,繁茂的枝桠交错着渐渐令人看不清。她看到池宴替外婆整理了下毯子,外婆一直看着自己的方向,浑浊的眼睛却很亮很亮。像是给她前进的动力。身后外婆还念叨着佛经。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缚。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缚。林稚晚知道,外婆原谅了自己。她也原谅了自己。然而,她不清楚,世界上有种现象,叫回光返照。李孃孃蛏熘早就搬走了,林稚晚从南到北跨了三个城区才将人找到。回来的路上,她太匆忙,心思也乱,打包袋散了,汤汁淅淅沥沥淌了一路。外婆和池宴早不在树下了。她回病房,之前睡着的两位阿婆也醒了,月光照在外婆的床单上,只有孤零零惨白的光。外婆去找妈妈了。从此,这浩浩人世间,只剩林稚晚孤身一人了。我见众生皆了了,而你是……外婆脑溢血复发,走得很快,没遭受什么痛苦。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葬礼办得很快,外婆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少有亲友在世,前来吊唁的稀疏。林稚晚没有想象中的悲痛,宛若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对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她看着外婆被送去火葬场,看到闽州三日连绵的阴雨里,灵堂里一片缟素,白色经幡淋了雨水,厚重且沉闷。有亲友来往,陈阿婆和池宴帮忙接待,寒暄,她跪在灵柩前,脑子里空白。就像是不知道是参加谁的葬礼。她不相信外婆就这样离开了。明明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刚原谅过自己。混沌中又有几分清醒,清醒地明白,外婆只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原谅了她。外婆想让她未来好好过。可重新拥有到彻底失去也仅仅是一瞬间,快乐太短暂,林稚晚无法让自己好过。下葬那天,阴雨不断,按照闽州的风俗,是要长子抬着骨灰的。赵姝妹一生只有赵润词一个孩子先她去世,只能林稚晚担任这项任务。黑漆描金的盒子很重,重到林稚晚都感受不到外婆的重量,冷雨被风斜吹到她的手上,她浑然不觉凉意,拖着骨灰盒底部的手指勾的很紧,很红。眼神和身体一样紧绷着,像随时会折断的风筝。池宴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撑起伞。十一月闽州风凉,他将伞面朝着林稚晚的方向倾斜,自己黑色风衣的肩头暴露在雨幕里,淋得潮湿冰冷,几乎要结冰。前面有台阶,林稚晚意识恍惚,池宴适时地提醒她:“台阶。”林稚晚的睫毛急促地颤抖了两下,长久没说话,声音哑得厉害:“你冷么?”她这两天很少说话。池宴沉默了下,摇了摇头。林稚晚不信:“你看你的手都红了。”池宴说:“你也是。”林稚晚低头看了一眼,视线里最多的是装着外婆的盒子,压在胸口的悲痛袭来。意识到自己碰到此时林稚晚最柔软的位置,池宴将手贴在她的手上,都很冰凉,分不出谁更凉些。他类似于安抚似的搓了搓:“路滑,看着点。”天边的云呈现铅色,兜不住沉重的雨水,像是坏掉的水龙头,墓园里树木苍茂,在阴雨里交错的枝丫透着几分荒凉。退休之后,赵姝妹信佛,请来超度的僧人手手里的转经轮速度缓缓,嘴里呢喃着梵语。直到主持让林稚晚把外婆放下,林稚晚才五感清明,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将失去外婆。她曾经这样看着妈妈消失,然后是爸爸,如今是外婆。这世界上与她有亲密关联的人终将一个个离开。巨大的悲痛如陨石般砸在林稚晚的身上,几天积攒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爆发。她亲眼看着那一方小小的盒子消失,终于忍不住,跌跌撞撞到一旁,捂着胸口吐出来。悲伤到一定程度是没有眼泪的。她吐到昏天黑地,恨不得将苦胆都吐出来,可心里却不能有一一丝一毫的安慰。周围的人声都变得遥远了,她身体撑到了极限,扶着树干缓缓要晕倒。那一瞬间,她好像又清醒了一下,看到池宴朝她走来。他穿着黑色的丧服,沉重的颜色也不能令他的英俊消减半分,他步子很大,很匆忙,在林稚晚晕倒的一瞬间,给人抱进怀里。意识昏昏,林稚晚又开始做梦了。这次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在,他们都站在明媚的春天里朝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