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仁嘉在其余几名弟子的搀扶下,才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失神地看着被人抱在怀中、发丝黏着脸颊的少年,“没死……你没死……”
他就那么落了一滴泪下来,接着,嚎啕大哭起来,“你没死就好……谢纾,你没死,真的太好了……”
他的脊梁仿佛被坠上千斤石,不堪其中地弯下腰,掩面而泣,哽咽道:“我知道,是昆仑待你不好,所以你欺瞒我们……”
“但下一次,不要伤害自己了,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好,你跟我说,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再出现在你眼前。”
无数个夜晚,他梦回谢纾坠河前的那一幕,少年回眸,红衣蹁跹,背后是怒涛卷霜雪,他轻飘飘地落进去,不再对他们带任何期许。
好似他们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是一辈子的陌路人了。
可是如今,是他们割舍不下,是他们对自己做错的事、说错的话感到痛苦懊悔心如刀割,恨不得穿越回去,往过去狂妄自大的自己脸上狠狠扇上一巴掌。
如果真能回到谢纾一无所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守护好他,即使是背叛天下万民,逆天道而行——一直到枯骨横野之时,他们也不会再离开少年半步。
他抬起头,与周不渡对视,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差点没跪下去——鬼王的威压不是他这种境界的人能扛得住的。
他看见周不渡的脸时,心思百转,这辈子的所有聪明才智都要在这刻燃烧殆尽了,可是,周不渡身上的威压绝对是世间罕有的,再加上此人踩烂泥般,轻而易举地将昆仑掌门踩在脚下,排除这世间还能叫得上名字却对不上脸的大能——只能是无涧鬼域未曾露面的鬼王。
周不渡垂眸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仁嘉,这些年,功课落下了,心境也未曾进步。”
路仁嘉猛地抬头,他睁大眼睛,颤抖起来,喃喃道:“大师兄……?”
他看了一眼被踩在脚下的沈乘舟,大脑宕机,周不渡漠然道:“不用看了,天道欺负小师弟捏造出来的赝品。”
路仁嘉失声:“赝……?!”
周不渡看着他,“我当初说过,你太过冲动,又口无遮拦,容易造口业,总有一天,伤及自身。”
路仁嘉一瞬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春光灿烂,桃花夭夭,他屁颠屁颠地,试图偷偷跟着漂亮的小少爷玩,结果谢纾根本不理他,他一生气,就开始偷偷编排谢纾的话本。
比如谢纾今天勾搭了谁谁谁,明天又和谁好上了——总之,就是不和他好,他气得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结果却被窗外的周不渡给抓着了。
白衣少年一剑劈开他的房门,来到他的桌前,把他写的书逐字逐句地看完,面无表情地在路仁嘉的嚎啕大哭声中烧了。
只是烧完,他却没有立即走,周不渡幼时是太学宫司礼,还是昆仑大师兄,说话份量很重。
此时,这个白衣司礼拿剑鞘轻轻地敲了一下路仁嘉的脑袋,斥道:“胡闹。你如此口无遮拦,未来必定会后悔。”
后悔吗?当然后悔。后悔年少无知,后悔一叶障目,后悔无能为力。
沈乘舟从来不会跟他谈论当年之事,路仁嘉一直认为,是沈乘舟失忆遗忘,可眼前白衣人依然如以前那般长身玉立,如一柄苍青剑脊立于尘世间,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只有他二人方知的往事。
只是,他们之间站得分明不远,可路仁嘉知道,他们之间已然是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路仁嘉热泪盈眶,哽咽道:“是,师弟已自掌嘴三百余下……师弟知错。”
他冒着膝盖骨破碎的风险,艰难地再次下跪,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身后的昆仑弟子在怔愣之后,也哗啦啦地倒下了一大片,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
路仁嘉泪流满面,“我知他飘零久,三百年来,死生过千,是我们之错。”
“可是明年,昆仑的桃花一定会开得更热烈,斗胆在此恳请……恳请鬼王能带着谢纾,再回昆仑看一眼。”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乌黑檐脊上,雨珠连成线,窗外树影婆娑。
周不渡额角猩红色的红莲印部位闪烁了一下,他顿了顿,缓慢地松开了踩着沈乘舟的脚。
他没有回答,只是道:“路仁嘉,你们该知道,对于冒充昆仑掌门之人,该如何处置。”
他轻飘飘地下了句判语,路仁嘉怔了一瞬,沙哑道:“是……将其卸去四肢,关在寒潭牢狱之中,永不见天日。”
周不渡转身,他走到小黑身边,重新把面具戴回脸上,轻柔地接过他怀中的少年。
谢纾嘴角还残留一丝血迹,周不渡眼眸中的猩红一闪而过,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了擦少年的嘴角,指腹沾染到温热的血液,他将那滴液体含了下去,将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少年的眼睫上。
少年睫毛颤抖了几下,艰难地睁开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在周不渡掌心震颤。
异变突生。身后忽然一阵哗然,轰动四起,有人道:“沈乘舟?!你疯了?!”
昆仑弟子失声尖叫起来,因为,刚刚跟块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的沈乘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居然将手掏进了自己的腹部!
空气中瞬间翻涌出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沈乘舟痛得冷汗淋漓,面容惨白扭曲,恍恍惚惚地想道:“原来金丹被生挖,竟是这般痛苦么?”
他感受着自己所有生命力随着那枚金丹逐渐脱离而不断流逝,他用力地在腹部中翻搅,最后掏出了一枚血淋淋的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