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气冲断了发冠,“硌”地一声脆响,浑身的骨头碎裂又重塑——他提着剑,在那堵墙上不停地挥动,呛啷作响,到最后,那剑简直要成为一只柔软而坚硬的狼毫,刺耳的声音在巨大的石碑上回响,眼里的血也逐渐滴落下来。
他的睫毛上都是血,在谢纾为制胭脂笑,神魂支离破碎之时,他终于堪堪凝成了个半虚半实的残影。
他出来时,才发现天道居然已经碎裂,再也不见对他的束缚,他疑心是谢纾对天道做了什么,却怎么也没想到天道居然会因为谢纾而碎裂了个堵不住的大口子。
少年倒在棺材中,暴雨淋在他身上,棺材中的积水越来越高,汩汩的鲜血从残破的身体中流出来,一个白衣鬼影站在旁边,伸出手,艰难地把少年捞出来。
沈四触碰到少年时,浑身都剧烈地战栗起来,可是他来不及回味这半刻重逢时刻——因为谢纾此时双目空洞,雨水落在他的眼睛里,他却连睫毛也不曾颤抖一下,像是个无知无觉的人偶,就那么被沈四的残魂提了起来。
沈四耳畔“嗡”了一声。
怎么还是来迟了呢?
他如今是个少年模样,修为不够,此时是一张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嫩脸,谢纾几乎比他还要高,他只能咬着牙把谢纾背起来,拖起少年无力的双腿,把他从棺材中带离。
附近是一尊破烂神庙,他艰难地把少年拖进去,看着神庙中一尊佛像端坐于莲台之上,面容清冷,双目低垂,金身宝相庄严,慈悲地看着这一对少年,仿佛在看狂风骤雨中藏在纸灯笼里相互依偎的两只小虫。
沈四的五脏六腑几乎都化作了浓烟滚滚,他的心胸仿佛被火燎着了,去试图叫醒谢纾,他拍他的脸,不断对他说着话,可神魂破碎的少年一动不动,唇色苍白,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调戏他,让他伸手背自己了。
沈四一进神庙,浑身骨头就痛了起来,如同万千虫蚁啃食——是了,他是鬼修,怎能入此佛教神地?
可在这一瞬间,他猛地想起来,佛门掌管死生轮回,其中有一唤佛陀子的灵果,食之可生死人肉白骨。
无净佛门坐落于世间最高的山,此山名为梵音山,共有四万八千丈,势拔五岳,天台欲倒,高耸入云。
梵音山极为险峻,共十万八千阶,前十万阶尚还能正常行走,然而后面八千阶可谓是崇山峻岭,正常的青石砖已经无法铺垫在几乎是垂直的峭壁之上,只有数十根铁钉被打入山崖间,中间用沉重的锁链相连接,剩余只能踩着一掌宽的石头一步一步地攀爬,是以被称为“天梯石栈”,而供奉着无净佛祖的燃灯殿就坐落于最高峰的的云海之上。
因为山高,天气变化多端且极为险恶,常有淫雨霏霏,阴风怒号,云海在山脊中翻涌,四周一片云雾缭绕,宛若仙境。顺着尖锐的崖石吹来,栈道上总是湿漉漉的。每年都有数不清的登山者渴望攀爬这座佛门圣地,却在中途脚底一滑一命呜呼,化作山间枯骨。
在梵音山的半山腰是一座道场,道场用红褐色的砖砌成,里面有弥勒佛的金身佛像,在一众长明灯中慈悲善目地看着世人。
而燃灯殿在道场的三千米之上,需手脚并用地攀爬而上,顺带还得淋雨吹风。
沈四往台阶上迈出的第一步,一阵暴烈的罡风便自上而下,差点径直把他掀飞——好在他及时地提着剑,往那吱呀作响、湿淋淋的木头栈道上一戳,才艰难地挺住。
鬼修与佛修为这世间最相克的两个道统。佛修讲究贪嗔痴慢疑,是为五毒心,需清除。
而鬼修者,重七情六欲,放不下走不出,一辈子困在自己的执念之中,极为偏执。
他找了件外套盖在身后少年头顶,罩着他不让他被风吹雨淋,自己迎风淋雨前行,呼吸越发粗重,到最后,他仿佛是一只忽然扔到阳光曝晒下的吸血鬼,浑身上下都是剧烈的烧灼感。
这不是□□上的烧灼,而是直接对他灵魂的一种磨难与摧残。
他身上的血肉如蜡烛融化般露出里面森森白骨,不断滴落在地上。越往上走,佛修的无净空门对他影响愈大,他满脸都是鲜血,白衣被打得湿透,沉重地拖在地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仿佛灌了铅。
他疼得喘起来,冰冷的脸上额角青筋控制不住地跳动着,血水从他的双眼滑过眼角的疤痕,顺着脖颈滚进衣襟中。
他素来沉默,此时背着少年上梵音山,纵有千万头重逢之言涌上心头,却只能死死地咬着牙,避免自己疼痛的闷哼泄露。
十万八千阶直通天际,高得吓人,木头的栈道上被雨吹落了一地的槐花。
谢纾被沈四背着,在一地的血腥味中,隐隐约约间似乎闻到了一股槐花的味道。
像是很多年前,他在山脚下崴了脚,是师兄一步一步地把他背回昆仑时,鼻尖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在闻到这一股槐花的味道时……他那破碎的神魂动了一动,忽然间,又想活了。
沈四跨过前面十万台阶,摔倒在梵音山半山腰的道场前,摔前他不忘护了背后少年一下,让他结结实实地砸在自己胸前,没有一分伤害。
一个主持打着黄色的雨伞,伞上刻着经文,安静地整理香火,天地寥寥,梵音空旷,道场中的钟声悠悠响起,几乎炸响在沈四的耳畔,他的耳膜瞬间破了,流出鲜血——鬼修哪里听得了梵音?
那主持走过来,他看着周不渡,叹了口气,慈祥地问道:“疼吗?”
沈四浑身是血,他抬起眼,置若罔闻从口中吐出四个字:“请您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