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将降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不再颠沛流离,不再寄人篱下,不再孤身一人。
他怎么可能不心动呢?那大概是从他很小的时候,蜷缩在那个肮脏黑暗的地下室,被像条狗一样拴着时,就存在于幻想中的海市蜃楼。
沈四看着那样美好得不似真实的画面,却忽而淡淡地一笑。
他笑得猝不及防,天道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门便“哐当”一声,被他重重一关,透着万丈光芒的罅隙猛地合上,他又重新一身寥落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天道呆住了。
祂几乎要扑上去,尖叫道:“你干什么!”
“来生很好,”沈四说:“可我怕我走了,他会伤心。”
天道匪夷所思,“你就为了他不伤心,你就毁了自己这辈子和下辈子的前途么?!”
“沈四,你考虑清楚,你要为了谢纾毁掉你两辈子?!”
可沈四居然笑了。
他竖起食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眼睛弯起来——那是一个得偿所愿的微笑。
天道怒极,咬牙道:“好……很好。”
祂声音骤然冷下来,充满讥讽:“那你就等着痛不欲生好了。”
沈四表情一凝。
他视野中重新现出了人间的模样,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因为那本该乘舟而去的少年,此时却浑身脏污地趴在泥泞中,暴雨打得少年透湿,单薄的红衣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胛骨,他脸上全是泪水,像是一只发现自己被抛弃后,不知所措的流浪小猫。
可等到他听到天道向谢纾抛出了交易时,骤然明白祂为何方才不对劝自己走,疯了般,将要上前掐死天道。他道:“别答应他……是是,别答应他……谢纾!!!”
那喊声几乎是有些撕心裂肺的,可是他不断向湿漉漉地趴在泥泞中的少年扑去时,只能一次又一次穿过少年的身体,水中捞月般可望不可即。
他在这时,才清晰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死了。
鬼修需心中含常人难及的怨与恨,方能入魔。可他死前只是怀着对少年的不舍与放不下,对他居然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怨恨。因此此时,他就如一阵清风明月,在这世上留不下半分痕迹,也触摸不到自己即将步入深渊的爱人。
那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珍之重之了那么多年的珍宝,是他春风十里中染上少年情事的懵懂暗恋,是他这辈子都想要护着他一生平安无忧的……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爱人。
“停下,”他弯下腰,几乎要对天道下跪,白衣少年往日里最看重的傲骨在此刻一寸寸打碎,他恳求道:“我答应你了……我答应你转世投胎,你不要让他……不要让他去签订那样的契约。”
“谢纾,是是,师弟,不要答应。我很好,我不用你救,”沈四眼眶通红,他与谢纾之间,仿若隔了一堵墙,他用力地去砸那扇透明的墙,痛得快要死掉,他声音颤抖,哽咽道:“我不要你受苦,你听师兄的话好不好,去找佛门或者仙盟,他们会收留你,会待你好的……”
他绝望地想:“神啊,谁来救救他。”
可是没人救他,也没人救那被万千因果线缠绕的少年了。
下一次轮回豁然开启,天道要抹消他的记忆,他简直要疯,在千刀万剐下浑身流血,残魂明明灭灭,却怎么也不愿意让天道把他有关于谢纾的记忆全然抹完。
他就像是一个吝啬鬼,有关于谢纾的回忆,哪怕是一点一滴,都要瘾君子般牢牢抓在手心中,痛也不放手,死也不放手,连天道也奈何不了他。
那“沈四”——昆仑的大师兄究竟该怎么办呢?
每个轮回中必然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因果将直接崩坏,而谢纾执意要回溯的原因也就会消失。祂又该如何劝服少年,去帮天道纠正世界线?
因此,祂以沈四那死去的躯壳上残留的一点记忆,重新捏造出来了一个新的“人”。
沈四从昏沉中醒来,就看见谢纾喊着“师兄”,双目通红地向自己跑来,可他一伸手,少年便如春风般轻轻地穿过了他。
沈四呆愣片刻,一转身,便看见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时,脑袋“嗡”了一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被天道拿来替代他的人对谢纾冷言冷语,不屑一顾,听见那伪造出来的自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他看着谢纾像是一簇忽然被冷水浇灭的火,秀丽的脸从欣喜若狂凝滞,最后缓慢地耷拉下眼睛和嘴角,眼角像是金鱼的红尾,声音尽是哽咽,手指上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的指尖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
“沈乘舟,我要杀了你。”沈四喃喃道:“我要杀了你。”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的?”他痛苦得快要死去,双目赤红,喉咙间尽是破碎的哽咽,“他是你小师弟,是你喜欢了很久却不敢触碰的人,是你一生的可望不可及……你怎么敢的!!!”
他对自己的恨意升到了极致,脑海中满是如何用剑将自己那张脸刺得稀烂。可他只能眼睁睁地旁观,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天道所说的残留于世间是怎样一种滋味。
他看着少年为昆仑不断葬身火海,为救城中人不断自刎,血顺着他的长剑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耀眼的血花。
而他只能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
在昆仑山巅,谢纾整个人第一次受到重创时,他都快疯了,他看见浑身血污的少年咚咚地用头撞着墙,痛苦地嘶吼着,像是一只受伤发狂的小兽,血从他的额角汩汩地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