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不算宽大的心胸硬生生地被这不怎么牢固的知识阶梯给拓宽了一点点,他年纪太小,身边没有引导他的人,他差一点点就误入歧途——可在那段时光,被那些书籍和课本硬生生地拉回了一点。
书中说什么,他便认真思考,并尝试着贯彻,逐渐的,他身上那阴冷瘆人的气质逐渐地缓和,整个人内敛了不少。
可好景不长,他很快就被沈家的另外三位公子发现,被围堵在墙边,沈大郎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尖酸刻薄的模样,吊梢眼高高挂起,颇有贼眉鼠眼的风范,他笑道:“怎么,野狗也想要跟人一样学会念书写字?”
沈四郎猛地扭头。他眼睛的颜色是特殊的淡色,远远望去,像是一对凝固着火种的琥珀,眼神又狠又毒,像是街边捡来的野狗,下一刻便要把这三个小鬼挖心蚀骨。
沈大郎不知为何,被他那样的眼神一看,忽然打了个激灵,说话也不免弱气了三分,却依然要外强中干地嚷嚷道:“如何?你不就是个不懂礼不懂字的文盲,连茶道都不懂,丢人现眼——父亲能带我们三人去见别人,你却只能被关在地下室,知道这是什么区别吗?”
“这就是人和野狗的区别。”
他话音刚落,眼前便袭来一道影子,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的脑袋已经“砰”地一声砸地上,瞬间头破血流。
他惊呆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很快便惊慌地大哭大叫起来:“娘!娘!这个怪物打我,他打我——唔!!”
他刚张开嘴嚎啕大哭,下一刻,口中便被塞了个布条,那野狗般的少年面无表情地骑在了他的身上,手指紧握成拳,刚刚扬起,骤然下落。
“咚”
“咚”
“咚”
一连数十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传来,刚开始,沈大郎还在艰难地哭着求救,可到后面,随着少年拳头上沾染了斑斑血迹,他躺在地上,像条被砍了头的鱼,挣扎着抽搐几下,便逐渐不动弹了。
沈夫人来到现场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她一把把少年从沈大郎的身上掀下去,抱起自己的儿子低头一看——这哪还能叫人,分明成了个鼻青脸肿的猪头!
她差点晕倒,一扭过头,便看见刚刚被她掀翻的少年正要爬起来,她匪夷所思,一把把营养不良的少年拎起来,长长的指甲划进少年的皮肉之中,瞬间便见了血,尖叫道:“你个小畜生!你怎么敢的!”
沈四郎被她踩在脚下,女人全然疯了,对他又踩又踢,他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咬着牙,闷不吭声地承受这段殴打。
最后被关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潮湿阴冷,无光无声,角落里的蛛网落满了灰,连稻草都已经发霉。对他来说他,他童年的很多时光,都是在这个又小又脏的地下室中渡过。
他饿了三天三夜,饿倒在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时,冷漠而又阴郁地想,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那日他听见夫子在课堂上念,说道:“仙人乘舟归去”,可他既没有来路,也没有往生,却依然对那虚无缥缈的“乘舟”生出了一点向往。
好似只有他乘上一叶扁舟,就能从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离开,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登上那万里长途的升仙求索之道。
——以至于十二岁那年,他离家出走,遇见贺兰缺时,甚至都没听清她嘴上开玩笑似地询问“要不要来我家做童养媳”,便已然点了头,入了昆仑。
昆仑的弟子统一着白衣,沈四郎在一众款式有着微妙不同的白衣中,选中了一件最朴素,却也是最白净的白衣。
他从前在沈家,每天只有脏衣破布,穿得跟个抹布似的,因此一直渴望自己能穿的干净整洁一些。对他来说,好像只有穿得与不再与从前相同,才有资格做人,而不是一条寄人篱下的野狗。
他拜入谢棠生门下,谢棠生闭关,贺兰缺便暂时代替他。她让少年敬自己一杯茶,可这半大孩子竟然板着脸,抿着嘴跪在地上,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给贺兰缺磕了整整九个头,算做拜师的“九拜”。
这是最高规格的拜师礼。贺兰缺被吓得不轻,茶都喷了出来,惊恐地打住:“停!停!!!倒也不必???”
可少年却充耳未闻,继续一下又一下地磕在贺兰缺前。
他从小就常常被指着鼻子嘲笑“没教养”,这三个字简直是沈四郎的逆鳞,让他几乎是对克己复礼生出了点诡异的偏执,好似只有这般,他才不会总是被人瞧不起,被人暗地里讥讽,说他“上不得台面”。
……才能算个人。
贺兰缺甚至没拦住他叩拜完九次,就看见这半大少年仰着脸,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额头,乌发凌乱地贴在他线条凌厉的侧脸,唇线紧绷,道:“师父。”
贺兰缺只能心酸地把少年扶起来,怎么也没想明白,同样是小孩,怎么自家那位小祖宗上天入地,飞檐走壁,这白衣少年就如此讲究讲文明、懂礼貌呢?
这还算是同一个物种么?
到底还是少年,无论他怎样的寡言少语,却还是渴望被人认同的。
贺兰缺无奈:“昆仑门下不讲究这些……你只需随心所欲便好。昆仑有太学院,往后你便去那里学习。”
沈四郎:“是。”
“不过……”
贺兰缺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像是在纠结什么的样子,又有些不太好意思,一副要丢烫手山芋的模样,最后还是说道:“我的孩子也在太学院修习,你们若是见上面了,希望你们能成为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