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棺材中,雨水把他淋得透湿,少年孱弱如一只羽翼未丰却伤痕累累的幼鸟,他扯着嘴角,诡异地笑,模模糊糊地道:“天道,怎么样。”
他神志不清,却还像个孩子一样对那从前总是冷冰冰的天道炫耀道:“……我是不是很厉害,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了药方,被我找到了,咳……你是不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方法?”
“是不是很意外?我也很意外,但是,我成功了……哈哈哈哈,我终于不用像上一次那样手足无措,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天道其实一直都看不起这个孩子,甚至在最开始,在那个满是泥泞的雨夜中,少年向昆仑倔强执拗地爬去时,祂还有些不满,溯回镜怎么会选中这样一个娇弱的孩子呢?
可是在这一刻祂忽然心里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
祂终于知道人类是这样脆弱的东西,也终于知道了渺小的人类疯狂起来时真的可以如烈火般耀眼灼目,让祂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少年在一千多次死亡中,渡过了三百年。
他其实一直抓着一个很多年前缥缈的梦,却因为那个梦,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只是未免……太好了一点。
他碎在了那个冰冷的棺中,蜷缩起来,闭上了那双如海水一般美丽的眼睛,睫毛如颤抖的蝶翼般颤抖。
看见他的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忍不住想,凭什么……他一个人要背负那么多东西呢?
万千情绪哽在所有人的心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万千碎裂的灵体如破碎的琉璃从少年身体中飘散出来,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千万朵蒲公英被风吹散了种子,漫天飞舞地飘落,化作了银河。
谢纾模模糊糊间,好像来到了一个长而曲折的回廊,他沉默地抬起头,身旁的两侧如同一幅幅会动的光影画,傀儡戏般将他的过去一一展现。
他安静的面孔在无数光影的照映下明明灭灭,黑色的瞳孔注视着老旧泛黄的画面,那一张张画面中,浮现一对对瞳孔,群星一般包围着他,那闪烁着,有着长睫毛的双眼里面洋溢着笑意,无奈,担忧,焦灼,还有多到说不清的复杂感情去注视着他,最后定格在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
那个少年提着一盒糕点,眉眼间满是稚气,鼓着个脸,十分没心没肺地哼道:“喏,桂花糕,给你的。”
彼时的他不知往后苦楚,因此眉眼间都是张扬的色彩,明媚动人,如同窗外绽放的千万棵花树。
谢纾默默地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无声中忽然笑了笑。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着手,对着四周逐渐燃烧起来的火焰挥了挥手,看见自己的过去开始逐渐泯灭化为灰烬,眼底倒映着火光,微笑着,像是与自己的曾经挥别。
因为从今以后,这个轮回了一千八百八十次行将破碎的灵魂在这一刻就要彻底泯灭了,就像是一刻古老的星星,彻底崩塌在这浩渺天地中,成为无数漂浮的尘埃,而无人知晓,它的过去,曾经是如此地明亮与璀璨。
千百次的死亡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以那么单薄的肩膀,独自抗起了那么多,那么重。
他该是长命百岁,却在十九岁的年纪,就已经支离破碎。
少年在失去意识前,似乎在安慰谁一般,他的眼神一瞬间温柔至极:“不要难过。这是我选择的路。”
如同流星一般极致绚烂的燃烧,飞速驰骋的人生。
在这一刻,他猝然听见耳畔响起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好像有什么人在这一刻被万剑穿心,痛不欲生。
可他没来得及撑开沉重的眼皮,便彻底熄灭了。
“咚”
谢琅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地面,发出重重一声响。
他表情呆滞,像是没有意识到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同一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闯祸了的小孩,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药是他用自己换来的,他怎么会知道他居然能使用溯回镜,我……”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神色狰狞的虞爻一掌掐住了喉咙,整个人被提起来,虞爻唇齿间几乎冒着寒气,“谢琅,那是你哥哥!”
谢琅被他掐着脖子,呼吸困难,脸色发紫,猛地也崩溃了,吼道:“我也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他付出了那样的代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神情癫狂,崩溃大叫道:“如果我知道胭脂笑是他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他们最开始都是这样,都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谢琅认为,这是谢纾害死了五百多个人获得的成果。
而彼时的他觉得,这样做的谢纾太过可恶,可如果让他知道,谢纾实际上是用了五百多次死亡,去换得的他们存活下去的希望,他到底还有没有勇气,去做这样的事?
他并非没有一点良心,可在这一刻,他忽有所感,或许是他那个能称呼为“母亲”的女人,在很多年前或许做过一场梦,在那场梦中,她如有所感般知道了少年往后余生中将面临太多的坎坷与困境,而她在彼时陪伴,因此她在最开始,就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
她无法帮助少年在未来漫漫长路上,跨过任何困境,可她提供了足够丰沛的土壤,让少年如一颗随风飘摇的种子,汲取足够的勇气去成长。
只是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培养出了怎样一个热烈向上的少年,以致于他太过勇敢,敢于用自己微薄的生命,去博那样一个不知苦难尽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