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使如此,祝茫还是找了谢纾好久。
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整个人快要呛水,心急如焚,银白色的发丝飘散在水中,背脊的伤口在水中不断涌现出血,断腿痛得他快要晕过去。
可是当他真的在水下,看见谢纾——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谢纾时,他只觉得胸口被一柄重锤闷闷地砸中。
夜雨凄凉,边境上挂着的铜锈铃铛发出喑哑声响,祝茫最终破水而出,怀中是一个安静乖顺到有些异常的少年。
谢纾活着的时候,少有这般温顺乖巧的时候,他生来就咋咋呼呼,张牙舞爪,肆意张扬,嚣张跋扈,叛逆乖张,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
可如今,祝茫快要不认识眼前这个过分苍白安静的谢纾了。
少年像是一只猫儿一般窝在青衣青年的怀中,他安静地仰着头,手臂软垂下来,嘴角是殷红的斑斑血迹,苍白的脖颈上布满了淤青,抱起来时,比一张纸还要轻,好似只要有风一吹,他就要轻飘飘地消失不见,四肢在空中无力地荡。
少年曾经一直喜欢穿的那件红衣,现在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被冰冷的河水一浸,勾勒出他轻而薄的轮廓,腰瘦得两个小臂可以完全交迭地圈住他。
他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黏腻在白得没有血色的侧脸上,眼角有点红,显得他看起来有些委屈可怜,唇色被血迹沾染得如桃红,惨白与血红交相辉映,睫毛安静乖顺地软垂下来,好像只是睡着了。
“少爷,醒醒。”
祝茫的声音很轻,他伸出手,轻柔地把黏在少年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凝视着下面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他指尖触及一片透骨的冰凉,像是一个脆弱的毫无生机的瓷玉。
“你怎么会玩水玩着玩着就睡着呢。”祝茫摇了摇头,“你看,皮肤这么冰,会着凉的。”
他责怪般喟叹一声:“不乖。”
谢纾没有反应,他无力的头颅轻轻倚靠在祝茫的胸口,漂亮的面孔平静没有一丝生机,手指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河边被暴雨打得发黑的泥土上。
那总是蹙着的眉,或总是倔强地闪烁着微光的眼瞳,此刻却完全地被抚平合上,他像是回到了年少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
祝茫没有得到回应,他觉得自己的头颅沉甸甸的,像是一个过分熟透的果子挂在他的脖颈上,耳畔是尖锐的嗡鸣声。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摸少年的鼻间,只是他手抖得太厉害,摸了好几次,都只能摸到一片湿滑黏腻的冰凉。
“可能是雨打在身上,太疼。”
他自言自语道:“所以我没感觉到呼吸。”
祝茫摇了摇头,他叹了口气,似乎在对自己的身体表达不满,不过这也不怪他,他来到这里,把他的小少爷从水中捞起来已经用掉了他半条命。他原谅自己犯下的这一点点小错误,接着,他又并起二指,逐渐下滑至少年修长柔弱的脖颈间,他抚摸上那青色的动脉血管,想要感受那里的跳动。
雨打在他们身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手指底下,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
祝茫的面孔有一剎那的扭曲。
“怎么会呢。”他又垂下头,把耳朵放在少年瘦弱的胸膛上。
安静得像是大火焚烧后冰凉的余烬。
脸上温和平静的笑容凝固,温文尔雅的面具一寸寸碎裂,瞳孔紧缩不断震颤。
“不可能……”
他疯狂地摇头,语无伦次,艰难地笑起来,又像是在哭,“你不是有溯回镜吗,谢纾。你怎么会……”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怨我?怨我欺负你,怨我没有救你,怨我抢你的东西?”他的嘴唇疯狂地震颤着,眼眶红得仿佛要滴血,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我错了,祝茫错了,你醒醒,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你想打我想骂我都可以,求你不要这样一句话不说……”
“我害怕……”
他弓下腰,头颅埋在少年细瘦嶙峋的锁骨间,手大力地死死箍着怀中少年脆弱纤细的腰肢,真的没有几两肉,怎么会这么瘦。他感受着怀中再也不会睁开的少年,痛彻心扉,快要忘记呼吸。
“对,溯回镜。”他猛地抬头,眼瞳不正常地颤抖,“溯回镜一定可以救他。重来,我要重来,我……”
他胡言乱语地安慰,“不疼,不疼……少爷,没事的,我会救你的,溯回镜,溯回镜……”
他疯了一样,试图在少年身上找到溯洄镜。那面镜子是一切的始,一切的终。他胡乱地摸着少年身上,可是只能又一次感觉到怀里寒冷到渗人的体温和凸起的骨骼,冰冷地硌在他的掌心。
他手指颤抖得不像话,狼狈地跪在地上,以一个禁锢地姿态囚禁着谢纾,像是一个失去雌兽的野兽在焦急地围绕着打转,可是他好几次,几乎连少年的衣角都要握不住。
“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祝茫喃喃自语,把那外面湿透了的红衣掀开,可是当他看清里面以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猛地煞白起来。
他这辈子从未有今天这般感动眩晕,好似一切都是如梦泡影,雨滴明明落在他的眼里,却又仿佛响彻在遥远的天际,忽明忽暗,失真得仿佛有人在把他的知觉从这个世界擦掉。
在滂沱的大雨中,他颤抖地掀开了谢纾的衣服,却赫然发现,这具过分纤瘦的身体上,布满了令人心惊的伤痕。
淤青大片大片地如妖异的青花盛开遍布,少年腹部的伤口似乎裂开了,还在汩汩地流血,只是因为他的衣服过于红艳,惹的人误以为他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蜡烛燃香的时候也是这般,你闻着那香味,却不知红蜡快要燃尽,直到那香味也散去了,你惶然回头,才发现其实红蜡已尽,只余下透明的蜡泪凝固于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