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收回视线应声,脚步才迈出去,忽道声“稍等”,折身入乐坊上楼。留卢淳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原地。那二楼中正为公主弹阮的行首也吃了一惊,却见名满洛阳的梅阁老穆容走来,谁也不看,径直到公主身边。宣明珠没想到他会不避形迹的上来,心里亦道怪哉,睁圆了眼,整整披帛,似笑非笑地瞧他。梅长生长身鹤立在前,挡住一片光影。精致的眉目却未看她,抬手撂下窗边的篾帘,而后屈膝在案前,冷玉白的指头挑起银匙,将她吃了一小半的冰酪又挖去一大半送进嘴里。唇上沾了奶霜,以拇指刮去,清沉道:“吃半盏。”宣明珠心跳怦然。梅长生起身后退两步,敛睫再行臣礼,告退而去。从来到走,不过几弹指,不过三个字。杨珂芝直着眼,摇头道乖乖,“怪道你说喜欢……明珠,你给姐姐透个底,你们平日在家就这么玩儿吗?”“什么呀!”向来笑谑无度不知脸红为何物的大长公主,低脸儿去挖冰盏里的果酪吃,耳根子却是藏不住,偏红了一片。“哎,”杨珂芝见她就着别人吃过的,真是叹为观止,“我给你换盏新的吧?”“没听梅阁老说么,他只让我吃半盏。”——“你瞧真周了吗?大长公主在宜春坊,梅大人回京路过,未回中书省,先上了楼,还撂下了竹帘?”御史大夫高蓿此日休假,听罢府中长随的话,这位老臣工捻须咄咄道怪。他在御史台不止负责督官谏事,亦兼察风纪。早在正月里,他便听闻风言,说大长公主与梅鹤庭一同出现在护国寺,状态亲密。只不过那时没有实证,高蓿恐是有人妒忌梅长生入阁,故意捏造了来污他名声,便置之未理。谁知如今又听到这个话。无独有偶,这便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大长公主匡扶幼主、取私归国有功,梅长生力行新政、忠勤为国有劳,高蓿就事论事,不论在朝对上如何谏议,私底下对这二位是没有什么成见的。然而依这二位的身份,分则大善,倘若旧情复燃,便涉及了权臣与外戚联合,于国法不利。且如今陛下空置后宫,独宠一后,不以纳妃来收拢大臣平衡朝局;而膝下又无皇嗣,如此信任梅长生一人,使之功勋渐炙,势力渐成,长此以往不见得是好事。“不妥,老夫得拟道折子去。”宣明珠尚不知有人在背后议论她私行,她辞了杨娘子从宜春坊出来后,回到府里。宝鸦还没回,皇后很是喜欢她,在宫里留了膳。澄儿向公主回话道:“是娘娘身边的福持公公亲自过来通传的,皇后娘娘还特意说了,会着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小小姐,不会再出上回的事,请殿下放心。”上一回,自然便是紫云阁的那档事。宣明珠听后,道声知道了。宝鸦身边她已重新安排过护卫,她养孩子不小家子气,一朝被蛇咬,也不至于从此搂着宝贝不让她出门。至于法染,他生前行事乖悖,死后的安置却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皇帝此前来讨她的主意,那时宣明珠已从梅长生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心想葬于皇陵,不合律法,也应非他所愿,寄于寺庙,亦是对他的讽刺。念在过往,她出资在他年少最爱去的孟家园子左近,买下一座园子,埋骨归魂,望他安息。不知是否冥冥有感,也就在那一日,她之前掉在翠微宫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那粒菩提子,被扫洒的宫人发现送了来。于是宣明珠连同另外的一百零七颗,一并送到园中随他落葬。“九叔。”那日她站在碑前,重又唤了他一声。酹一樽少年同饮过的眉寿酒,她心道,感念叔父少时照拂,来世莫如萍水相逢。这却已是正月时发生的事了。宣明珠命澄儿去告诉厨下晚膳多加两道菜,便入内室,净手褪去了外衫,歇个午憩。如水幽谧的午后,屋里供着佛手与青梅,阁子里散出阵阵草木清香。不知时过几许,蓦地,那气味被一片新雪的凛冽冲散,帐子顶的彩缨流苏晃了晃。女子玲珑的身子在榻上曼曲婉弓,阖目似睡,只有睫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接着便有沉势的重量,绵绵细吻随之落下。炙热的思念融了那腔雪,夹杂艾草白术的气味覆笼过来,宣明珠便知他是熏了衣裳进来的。她忍俊装睡,只是不理。终于他得不到回应,急了,歪头叼开她的衣领,小别几日而已,咻咻的鼻息便似要吃人。那被吃的女子实在忍不住痒,嗤嗤发出轻靡的笑音,睁眼翻身,那双晶亮的瞳中映着他的影,抵指轻推,“好啦,回来就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