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眼看着桌上那六根断箸,手指摩挲腰间的梅花令牌,沉寂半晌,摸过桌上的筷子,发狠折断,也起身而出。许是起得急了,站在复道上,便开始犯恶心。他从小闻不得黑鱼的味儿,这些个所谓的长辈们未必不知道,方才是逼到那里,虎死不倒架,不吃也得吃。这会儿就想吐,眉头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色又浮现出来。不愿落人的眼,梅长生面色沉沉地下楼,一拐楼梯,正对梯口的屏座上,一人托着腮正盈盈看他。那一霎,如同天地初霁,再大的委屈和烦难,顷刻都消散了。梅长生目色放亮,浑身的冷意且行且散,走到她面前时,只剩了如沐春风。他害怕自己看错了,仔仔细细望着眼前这个乌衣黑纱帽的娇倩身影。时隔一夜,如隔三秋,在外不能叫殿下,男子唯恐惊着她,将声音压得低低,“你来用膳?怎不楼上雅间坐,可有什么想吃的,长生来安排。”宣明珠出门作男装打扮,一身鸦色,衬得那张精巧的面庞美致如玉,透出雌雄莫辨的昳丽。她歪头看他,笑,“不饿。”不饿的人却到酒楼来,梅长生墨睫柔柔地颤了颤,“来找我吗?”宣明珠眼波在他那两瓣血色浅淡的薄唇间流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身边的耳报神多,眉山离开后没多久,她便听闻了城里关于下雪恶兆的种种议论。问了他今日行程安排,得知要会旁支族老,有些担心。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心想梅鹤庭不是初出茅庐,处理这些事,他应是游刃有余。道理都对,可仍旧担心。她便来了。这些心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只是扑闪了两下眼睫,问道:“难做吗?”方才他站在二楼复道那片神情,她是看到了的。简单的一句话,安慰都算不上,梅长生的喉咙却发哽,抿唇摇头。一顿饭的功夫,六家,三百口子人,就从梅氏家谱上勾销了。哪怕说服自己,梅家早就该整顿,他们自己走,省得他动手,区区几个分支,还不至于让梅家伤筋动骨——然心头难免憋屈。但她来了,他就一点都不觉得难了。宣明珠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心想这人前后相差怎能那么大呢,心里头好笑,可瞧着那双水凌凌的眼睛,又笑不出了。临时起意,朝他招招手,“近前些。”梅长生不明所以,近前俯身。才欲开口问她有何吩咐,宣明珠伸指一点绛唇,而后尖尖玉指往他唇上一抹。梅长生瞳孔大睁。“呀,”宣明珠却懊恼,“忘了今日没擦脂。”梅长生目光漾漾,将带着女子幽香的唇上下轻抿,无口脂,也研磨出几分嫣红。不经意的举动,让宣明珠看住了,她一瞬的呆相被男人捕捉,更不得了,梅长生迅速扫了眼四周食客,侧身挡着她小巧的身姿,也挡不全,急得恨不得清了场,却只得克制:“殿……是在奖励长生吗?”是安慰。宣明珠视线上移,看到他眸底明灭燎晃的光色,这便是高兴了吧。她轻轻一笑,捻着指尖俏然起身,“逗你呢。梅大人公干忙,适当放逸一下有益身心。行了,我……”“我这人不经逗。”梅长生不许她走,先一步用小指勾住她柔暖的手,眸色重重,嗓子全哑,“回家。上楼也行。”主动权在她的手里宣明珠不知他想的那个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只作不明白,“大人说什么?”这回梅鹤庭不言声了,目光幽稠,用口型呼出两个气音:回家。嫣红薄唇一启一合,无声,却有色。宣明珠再无疑了,心领神会间,脸颊腾地热起来。醉白楼生意兴旺,哪怕有面小屏扇隔着,周围仍充斥着食客觥筹声,她不明白,一个从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挽下胳膊都要脸红不自在的人,到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让她脸红,他中间都经历了什么?宣明珠别头揪了揪耳垂,忍住啐他的冲动,绷脸道,“大人去忙吧。”梅长生含笑把她勾回来,目光黏着她。“我不忙。”话音未落,姜瑾急步从门口进来了,他匆匆向酒楼内扫一眼,见楼梯口的屏风座间露出一角玄紫风衣,没有多想便走去道:“公子,彧三公子约您去三省斋,去西北的人选有章程了——”他走近,声音戛然而止。姜瑾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公主,那一瞬公子侧目睨他的眼神很不善。“卑职……见过殿下。”姜瑾硬着头皮秃噜一句,觉得这事儿不能赖他。其实梅长生自己也知道,选学士去西域传播汉学是大事,原是他托的梅彧,于情于理都不能晾着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