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父道:“自己选的路,该知道难易。颠踬过一回,再走不到底,便是他没造化。”梅穆云听他这么说,也便不问了。有时候真羡慕长兄这份超尘的豁达,当年接到宫里的旨意,要鹤庭尚主,他这亲爹没怎样,自己当叔叔的急得跳脚,差点乘船上京想到御前去拒辞。这一道旨意降下,无异于废了侄儿前十七前的苦读,也断了他后半生的仕途。所以他心里一直对长公主有种怨怼,她想招谁为驸马不行,非得选了帝师白泱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江左最少年俊采的才郎?今年夏听说二人离分,阖府闷闷,梅穆云却反而觉得是件好事。不过昨日,他看见一向清敛蕴藉的长生用那种、那种描摹不清的眼神注视公主,心神剧荡,才知往常自己想岔了。而公主殿下那番出人意表的言论,铮铮公义,也着实令他对这女子刮目相看。罢,后生自有后生的感情路走,这个他管不到。不过梅氏学政这一块,梅穆云仍不能认同侄儿的意见。“那些丝啊绸的我不管,但长生要将梅家最有造化的那些个读书种子,送往西北蛮陋之地,大哥,此事我断不松口。“莫与我讲大义,我注了一辈子的《春秋繁录》,什么道理不明白,只是由近方及远,由亲而至仁,大哥信任我,将梅氏赖以传家的授业承教一途交我,我首先要保证,梅家的根基稳固并壮大,才能去考虑天下的桃李春风。长生他这是在自毁长城!我虽疼他,也不能眼看着。”梅父夷然启唇,梅二爷说到激动处,抢先道:“大哥莫再说什么随他去闯的话,您要么出面劝劝他,要么帮他说服小弟,究竟将事拧成一头。长生是您的亲儿子,您也多少操点心吧!”梅父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庭外假山石前的枫色正红,旁边塘里却积了满池落叶。他静望一阵,说道:“叫我说,我说什么。你疼他,犹质疑他,老三不疼他,明里暗里不遗余力对付他,宗中族老,个个难缠。”梅穆云目光微颤,又听兄长自语似的道,“金陵王氏与临安明氏当年烈火烹油,何等熏灼,王家还出过一手数不尽的皇娘娘,仗国戚之势威扬显赫,百年世家,而今安在?他是自毁根基还是自立根基,我从未疑过。你们呐,不解他。”“我儿难啊。”热茶的茗烟氤氲在车厢中,梅长生矮身在对面为宣明珠斟茶,她便那么瞧着他。梅长生满足地领受着,终于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待在她身边,他的一颗心,尽荡在春水里,这一条轻颠的长路,他盼望没有尽头,那么便可伺候她到天荒地老。将茶杯递去,男子嘴角与眼睛都弯成好看的弧度,“殿下瞧什么?”宣明珠道,“我瞧梅大人何时变脸。”梅长生眼中的笑意更浓厚,他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在家中是顾头不顾尾,太不庄重了。可这份拨云见日的感情真是没处藏去,心情大亮,过去半年来所有的阴霾,尽成金粉玉屑,连带某个讨厌的人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梅长生趁她接杯子时勾了下指尖。微凉的温暖,触在女子肌肤上,在她嗔眼之前,他怎么也看不够地笑出一声,“言世子的事,他与殿下说了吗?”这一笑含着挑挞又矜持的味道,宣明珠轻怔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言淮什么事?”“臣近禀殿下。”梅长生屈身凑在她耳边,昂起隽瘦精致的下颔线,轻吐气息。如此暧昧的姿态,却道出如此惊骇的消息,宣明珠睁圆了双眼。耳边熨热,心头却冰冷,她忽而拍了案,余悸犹惊:“这么大事,他居然瞒我!”“是啊。”梅长生徐徐吹着耳边风,“太不像话了他。”宣明珠火气上来一径迁怒,歪头竖目,“梅大人别忙挑拨,你岂非也早就知道,都打量我好瞒,你就是个好的?!”梅长生唔地退开低头,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笑出一声。宣明珠看怪物一样瞪他。梅长生昧昧垂下眼睫,一松一紧捏着自己的掌心,像捏着自己那颗不知怎样开心才好的心脏,“殿下别恼,长生就是,太欢喜了。”她这样家常随意、而非客气生疏地骂自己一句,他珍惜得想要落泪。宣明珠不明他心头的千回百转,回到青坞别业后,衣服都顾不上换,气冲冲便到言淮的房间里。那房间砰一声推开时,言淮也才从外头回来不久,呆呆看着阿姐,没等说话,黛眉紧锁的宣明珠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杵子。“世子爷主意正了,是想等着到了南疆再知会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