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灯还通明,她应尚未休息。未休息,身边便有人。身边是谁,与她,做着什么?那颗曾经只属于他的朱砂痣,极尽妍媚婉转时的荧荧颜色,会,被另一人覆在唇下吗?该杀吗?有些念头,不是不愿去想便能一刀切断的。盛夏天热,夜里也热,身着墨色纱衣的男子解带敞怀,露出一爿冷白的胸膛,有一道月牙形的小疤,在左襟处若隐若现。他怀抱一只小小的土黄色狗崽,望着行宫的灯光,每想深一层,抚在狗儿背上的力道就放轻一分。九尾原本最是黏他,此时在主人的臂弯里瑟瑟发抖,鼻间呜咽不敢叫。“公子,属下让厨房熬了——”姜瑾从小厨房过来,见到月下这诡异一幕,手中的温补汤险些端不住。上一回他有这种悚然之感,就近在几日之前,也是这么个夜里,他进屋见公子在烛下抬手比划着胸口,还以为公子的旧伤又疼了,走近,赫然发现他手里倒扣着一柄裁信刀,尖刃正抵心口。那一日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今夜却是看着眼前衣衫落拓的人影,被惊诧得目瞪口呆。公子向来是彬彬有礼的斯文,何曾这样儿过?自从去了趟行宫,公子就越来越不对劲了。皆因、皆因处理京城的消息往来,谋划施排,压力太大了吧?姜瑾舔唇安抚自己……定是如此,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他挪步上前解救,“那个,公子……喝盅补汤吧,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梅鹤庭回神说好。他撂下九尾,反复盥手三遍,一丝不苟喝了那汤。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身血,还有用处呢。喝完,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姜瑾心头合计,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想问,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又不敢问。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她的面首,太多了。”男子眯着眼想,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他都可杀,可是,他没有立场啊。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变得很是快乐。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就只能远远地藏着,看着,忍着,替她欢喜着。心里疼吗?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也就不知疼了吧。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正是满城梅子雨,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见过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若不是梅老爷按着,她就要二进京。见到儿子清瘦如许,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只用帕角抹着泪道:“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不懂得体贴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你、这你也能丢!也能丢!”终究气不过,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梅鹤庭尽受着,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转而对父亲道,“出城前,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梅父点头,“他是你的启蒙之师,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有事说事情,无事不婆妈,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梅父忽问了一句,“你的玉呢?”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识摸向腰侧。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然而自从失玉后,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鱼在水中,不知自己离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网,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被儿子换了。”梅鹤庭咧嘴一笑,“换了三文钱。”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光风霁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白泱师承孔孟儒门,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孔子说性本善,荀子却道性恶论。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韩夫子动了大气,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一折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