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小厮走回船檐底下,“说是上元县衙门的官船,上元县的二老爷在行检河道。”话音甫落,旧事惊心。原来露浓今日趁着天好,在家闲坐无趣,使唤她兄弟包了艘画舫,领着小厮丫头来游河玩耍。因新奇贪玩,非在船尾抢了船夫的长楫划弄。戏耍间,不防撞了一段日思梦想的心事,正是元宵灯花隔天远,浩波春水又逢君。丫头拥着露浓进舱,在她耳边调笑,“姑娘与泠官人真是抹杀不了的缘分,偌大个南京城,总能撞见。这可不是人常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么?”露浓娇靥微红,两艘船拉开了些距离,他在前,她在后,并水而行。可惜他在舱内是向着前头坐的,露浓只能瞧见他窗掩的半阙背影,戴着乌纱冒,一根脊梁立着两副肩骨,举着茶盅斜脸向窗,从耳到下巴,轮廓铿锵劈折,顿挫有力,像一道闪电,降在她心上。这一遭相遇,又比上一遭离得近了。露浓将纨扇揿在心前,把那颗张望探寻的心摁在底下,朝丫头耳语,“叫船划上前一些。”两艘船快要齐头并进了,这窗将要对准那窗。露浓抑住扑通扑通的心跳,立在窗下,等着她能看清他的侧脸,也等着他一转眼,就看见她的全貌。她还是有这点信心的,但凡见过她全貌的男人,必定都没法再忘了她,她要做他梦里的神女,让他日思夜想。说不定,他过目难忘后,还会想方设法去探听她的住址身份,然后顺理成章,他们就能在她幻想过无数次的际遇里重逢了。丫头也跟着羞臊雀跃,窗台底下狠握住她的手,“要瞧见了、要瞧见他了!”水波也在欢喜摇荡,一片芳心,被浓浓的春风吹皱。可惜天公总与人愿作对,窗户眼看要相望,他却转了身,后背靠在窗口,与进去舱里的差役说话。露浓想,总能再看一看他那条锋折的下颌线吧。可惜连这也再没机会瞧见,窗扉偏偏遮掩住了,船就划了出去。她在前头瞭望,忽起的欢欣又忽然枯萎。她又沮丧地想,他是人间无意的山风,她不过是被她吹绿的水,她默默地盼望他从重重叠嶂的山野里吹来。他的确吹来了,又朝别处去。他不知道,他的一瞬间,是这一池水从这一春盼到下一春漫长的四季。她都快要等得枯竭了,他还会来吗?露浓觉得她不能如此萧条地等下去,当下上岸,乘坐马车归家。络绎不绝的岸上满是各路才子,南京本地的、近一些扬州的、远一些,天南地北的风流名仕,聚在秦淮河寻花问柳。秦淮河到处都是能够流传千古的男女故事,露浓却在车里沉默一路,想把她的故事与席泠的故事谱订成一本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空等是不行的,今日撞见他,往后还能撞见吗?谁又说得清,缘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可靠不可靠。她下定决心,归家换了衣裳,走到老太太房里来,突破了那些礼仪教条,半羞半勇地挽着老太太说:“祖母,那件事情,您与祖父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好歹告诉我一个信吧。”老太太午睡才起,扶着抹额蒙了一蒙,“哪件事?”“就是、就是席大人的事情。”老太太不由把眼歪过来,捞她低垂的粉脸,有些惊诧。惊诧后又笑,刻意逗她,“我还当你永世不开口问呢,倒又来问了。这事情我同你祖父商议了,他的意思,小小个县丞,终究配不上。”一句惊凉了露浓的心,眉黛紧蹙,眼波粼粼,须臾就滚下一滴眼泪。复令老太太骇异,“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说的?你不过读过他几篇文章,并无相交,也值得哭?”露浓如今也顾不得了,朝丫头凄凄望一眼,丫头便赶在跟前解说,“老太太您有些不晓得,元宵时咱们与二爷往秦淮河看灯,在岸上就瞧见过那位泠官人。那行容相貌,就似二爷说的,真格是个举世无双的郎官。”眼瞧老太太要发急,丫头忙辩解,“老太太放心,咱们是在船上暗暗瞧见的,没碰头,话也没一句,没甚牵连。”老太太适才点头,想一想,却拈帕为露浓搵泪,笑问:“人才真格生得好?比起在京时盛王爷家的世子还出挑?”露浓把沾星带泪的睫毛扇一扇,会其宽容意思,羞涩一笑,点点头。老太太就把帕子团在手里,轻拍,“你祖父的意思,原是要静等一等,瞧他还有没有大出息。如此,我去与你祖父再说一说,先借故把这席泠请到家中,说几句话,瞧过了相貌,方看后事如何。我孙女这样的样貌,当匹配世间人才不凡的男人才好,单有权势相貌丑陋的,我也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