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尊虽然不顺溜,但还是没勉强。他和刘检叮嘱要拍好照片,又想着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找这孩子,再看看他。周启尊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小男孩。说他自我放弃,也不全是,说他痛苦,被阴影笼没了生气,掐没了声音,却还有点别的——比如细腻,善良,乖巧。不管樱桃怎么来的,人是怎么跑出去的,他本质上是个惹人疼的聪明孩子。如果他没有亲人,找不到好的归宿周启尊一时间动了心思——不知道周运恒和蒋秋琴还愿不愿意多个儿子,给周怿添个弟弟。等眼睛好了,还是申请回趟家,跟家里说说。周启尊这么想着,总算心安理得,安生睡觉了。可他不知道。这两天每到深更半夜,他的窗户就会被撬开,然后溜进来一只小鬼,小鬼偷偷猫在他的床边,轻轻喊他名字。张决明一直在练习说“周启尊”这三个字。白天太亮了,太阳太大,他不敢练。搁别人跟前,他更不敢练。只有夜深人静,无人问津,周围全变成黢黑的,他才敢张开嘴,轻轻喊几遍。尤其当来到周启尊身边,贴近周启尊的气息,听着周启尊睡着的呼吸,张决明那胆子才能鼓点劲儿,喉咙里才好多生些力气。“周启尊周启尊”张决明趴在周启尊枕头边,看周启尊侧脸。他年纪不到,心思没长全乎,尚且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恶劣,但他想一想,就知道不是好事。如果换成他是周启尊,每每夜半就有只不人不鬼的怪物趴在自己跟前,趁自己睡着,吞吞吐吐轻喊自己的名字何止是毛骨悚然。这是变态行径,病态行为,恶心又可怕。——说到底,他不属于人间,不属于日月之下,厚土之上,他留在这里,留在周启尊身边,是什么好事也做不出来的。他先害了周启尊的眼睛,又这般偷偷摸摸的张决明想多了,嘴巴闭上,没脸再叫周启尊的名字,见周启尊手臂上掉下一滴水珠子,张决明摸摸脸,这才发现自己又哭了。他退后几步,潦草地跑去窗边,慌慌张张从窗户跳走了。说是跳,更应该是飘走的,鬼魅者,来无声,去无影。踩实地面,四周暗夜。张决明仰起头,眼角的泪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让眼角的皮肤有些微微崩紧。他望着月亮,这夜月亮是圆的,不算太圆,是一种浑润的椭圆,又白又亮。一道火光突然将这月亮撕破了,火色嗖一下划过,像在月亮上擦了道血口。张决明眼神晃了晃,他伸出手,去接这道火。张决明认出来,这是地狱业火——幽冥在召他。业火在落入他手心的那一刻熄灭。张决明抬眼环顾一圈,他清瘦的身形隐入暗夜里,走进一处僻远的丛林中。丛林尽头,张决明找到了赤豹。赤豹身上的火光没有以往那样盛了,它乖巧地趴在地上,脊背上破开一道纵长的伤口。张决明一见这伤,立马扑过去,他抱住赤豹的头,赤豹乖乖倚着他,无精打采地低低呜咽。“怎赤受伤”张决明急了。他才只能连着说出“周启尊”这三个字,要连贯地说一句完整的话,还是难过。“你是山鬼,跟我回幽冥吧。”阎罗王转眼出现在张决明和赤豹身后。张决明扭头去看阎罗王,他虽不和赤豹一样身上见伤,但脸色煞白,周身的灵气也不如以往。张决明知道,乔珺推他出来时幽冥已经岌岌可危,不然他也不会被送到云南边境,是乔珺情急之下,只拼尽全力,胡乱将他送了出来。“妈妈”张决明一字一顿,生疏地喊。阎罗王不由吃惊地瞪眼:“你能说话了?”阎罗王往前迈一步,伸手想拉张决明起来,但微一停顿,犹豫着,最后还是收回了手。从宽敞的褂兜里,阎罗王用手心捧出了一颗火种。张决明从火种上辨出乔珺的气息,他赶快上前,将那火种虚虚搂在怀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阎罗王说完背过身,他一挥手臂,前面的黑暗被烈火烧出一个大洞。洞中火色纠缠,熊熊燃烈——那是通往幽冥的路,在那火焰之后,就是暗无天日的尺渊地狱。张决明怀中,火种似乎得了感应,愈烧愈烈,明艳的火光里忽得淬出一条漆黑的铁索,横于半空。“拿上挞罚,回去吧。”阎罗王最后说了一句。张决明顿了顿,再次抬头望了月亮一眼。皎白的月亮已经长好了,被业火划破的那火色伤痕也不见了。它还是那么圆团团的,似乎从没破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