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的大病都有方子,我又何必轻言气馁。于是自那以后,我就开始钻研心病。”
这话确是崔嵬的风格。于观真略微有些出神,很快就微微笑起来缓和气氛:“君臣佐使之道,竟可这么用吗?”
“有何不可。”方觉始莞尔道,“我知晓你不明白,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快意恩仇,杀伐果决,那些固然是很潇洒,很动听,茶楼的说书人也爱说这些事,听着十分荡气回肠,爽快豪情。要是换成说大夫为了救一个人的命,采药草,查古籍,试药,这病人其实还不领情,那就听起来婆婆妈妈,不太爽利了。”
于观真看向窗外,顿了顿,缓缓道:“不会……这样很好,听起来也很好。”
我正是因为这份仁心受惠。于观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并非是狡辩,而是社会环境就教导他明哲保身,也许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可随着年纪上去,他愈发明白善良的成本到底多高,自然就显得更为冷漠起来。
然而这只是一种自保,说到底,不过是他无能去改变什么,同样也习惯不再去改变任何事,使得他并没有更堕落,可同样也与高尚无关。
“是么?”方觉始有些讶异听到这个回答,他松快了些,“世上的病皆有原因,就连心病也是相同,比起穷病来,我想心病要好治得多。只是真治起来却是大大为难了,纵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难以窥探人心万一。我为此特意去请教过玄智大师,他给我说一堆有的没的大道理,实无用处;后来又去问玄素子前辈,他却与我说,即便是神佛,同样无法左右人心。”
于观真听了,低声道:“原来你那时去找玄素子前辈,是这个缘由。”
“是啊,其实我本十分挫败,后来转念一想,他人做不到,未必等同我也做不到。就如同其他的病症出现时一般,也许我眼下没办法治好巫姑娘,可我努力尝试,便多少有些经验。”方觉始淡淡道,“说不准往后遇到其他的巫姑娘,便能将她救下。倘若就此放弃,往后我见着百个千个巫姑娘,仍是如今日一般不知所措,那我一个都救不下来。”
“更何况,若我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怎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救不了她。”
于观真轻轻舒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道:“你想得很清楚明白,是我说得冒昧了。”
方觉始摇摇头,没有应这句话,而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其实我很明白,我对巫姑娘使用织梦术,在她心中大概是与你差不了许多的。”他转过头看向于观真,露出少见的正经来,“她答应我的要求,正如在你门下时一样,只是为了偿还恩情罢了。”
于观真闻言微微变色:“你说什么?”
“你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方觉始神情复杂,很快就叹息起来,“你失忆这么多日,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曾是什么样的人吗?”
于观真听出言下之意,双手环胸道:“你之前说要我帮忙,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我只是想让你与她谈谈,没想到今日她就不再醒来。”方觉始轻声道,“织梦术固然强横,可毕竟此术我才练习不久,要是蛮干胡来,怕要损害巫姑娘的精神,她本就疲惫不堪,又沉于梦境多日。因此我想请你入梦,既可从巫姑娘的记忆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巫姑娘的情况说不准也能借你有所变化。”
性毒未必不可解毒,方觉始深谙医道,知晓自己编织的美梦全无用处,便应当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下一味重药。
左右已是现在这个模样,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本来方觉始大可自己使用织梦术来幻化缥缈主人的身影,不过既然于观真本人在此,自然是引他进入织梦术之中更为真实。
于观真在心中腹诽:能有什么变化,你当是脱敏疗法吗?
不过于观真确实有几分意动,就算巫月明老老实实说出白鹤生的下落,其实他也未必相信,可要是在梦境与记忆之中搜寻,大多人都难以遮掩自己的真心,更何况这还是了解缥缈主人的最佳机会。
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自己为何穿越来此的线索。
“既是如此,要如何做?”于观真很快就点了点头,“我曾入过梦幻泡影,与那相同吗?”
方觉始诧异地望向他,简直要跳起来:“你……你同意?”
“不错,正如你所说,若不治治看,怎知她是不是会好起来。”
“你与巫月明记忆之中的尘艳郎当真是判若两人。”方觉始不由得感慨起来,看起来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依织梦术这般恶劣的名声,你绝不会同意,你答应得这么快,倒叫我无所适从了。”
难道这个织梦术其实是什么坑?
于观真心里咯噔一声,不过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大夫不是这种人,于是故作镇定地询问道:“这术法莫非会叫我断手断脚,伤心欲绝不成?”
方觉始摇头道:“当然不是。”
“那你又会令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吗?”
“这也不可能。”
“那就是了。”于观真悬起的小心脏总算放下了,他淡定道,“剑无善恶,全凭持剑人主张,术法同样如此,我信你。”
方觉始陷入沉默片刻,忽然一声长叹:“我倒愿意你做一辈子的于观真,再莫做回原先那个缥缈主人了。罢了,不说这些,织梦术与梦幻泡影略有不同,需你安神入眠才可发动术法,我先去煮安神茶,你到外头随便走走吧。”
于观真点头应允,见着大夫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是不是忘了问崔嵬的事儿了。”
如今已是深冬,碧叶小筑种植多是药草,看起来颇有几分荒芜。
这小筑其实本就是一处药园,路径狭窄不说,四处还都架上篱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住衣角,于观真并没有赏景的意思,只是四处随便走走,这些药草他多数都不识得,便又想起离开小石村时与崔嵬同行山路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路上不管什么野花野草,崔嵬都能说得上名字,他们甚至还品过不同种类的花蜜,尝试着吃过花瓣,只是大多花瓣都异常苦涩,难以下咽,于观真很快就失了兴致。
此处幽静无比,药草之气甚浓,这气味有些人喜欢,有些人讨厌,于观真走了许久仍觉得神清气爽,并不觉得厌烦,心中暗暗想道:“这里的草药种类繁多,生得又都差不多模样,在我看来充其量就是长相不大相同的杂草,不知道崔嵬认得几种?”
他撩过垂在耳畔的头发,忽然听见外头有打斗声,下意识僵了僵身体,又很快想起自己现在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登时循声走去,只见着小筑之外,一道红影翩然起舞,困得莫离愁无处可逃。
这还是于观真第一次瞧莫离愁动武,他果然使剑,纵然招招被阻,仍是不慌不忙,那红影出招之快,令旁观者都为之心惊胆战,更何况对招者。不多时,莫离愁脸上汗珠闪动,他出剑也不慢,落在眼中只剩残影,招招连贯,连着铺天盖地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