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公子悲切,也知公子剖肝泣血。但他可会哭?似公子那样生来骄傲的人,他刚强克制,从不示弱于人,那样的人,他不会轻易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的心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小七,一半是谢樵。小七几度生了冲进殿去的心思,但那个叫谢樵的人死死地拉住了她。谢樵说,小七啊,世人说你薄情寡义也好,说你木石心肠也罢,都请你坚守内心,不做个贪而无信的人。(贪婪而又不守信用,出自汉代应劭《鲜卑胡市议》,“以为鲜卑隔在漠北,犬羊为群,无君长帅庐落之居,又其天性,贪而无信。”)是了,如公子所言,坊间一向爱生谣传。该怎么活她自己知道,何须旁人评头品足。旁人不是小七,不知小七冷暖。谢樵还说,你知道进了殿,就要应庄王,但你应了谢玉,就不能再应旁人了。因而你不必难过,不管世人说什么,你都不要难过。是了,她知道。她不在乎世人的评判,她愿以死护宗庙,却知不能见庄王。她知道自己不会忍心拒绝那只枯瘦如柴的手,不会忍心拒绝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许又要应下“再不使他做个孤家寡人”这样的话。但不能啊!不进殿,是负了庄王和公子。进了殿,是负了谢渔和谢樵。这世间安有两全之法啊?没有,向来也没有。谢樵还说,何况如今,你连小七都算不上。是了,小七的一切全都被剥夺了。名字。脸面。身份。桃林。木匣。嫁妆。就连那眉心的红痣都被人占用了,公子和魏夫人一样也没有还给她。唯有小七才是公子的。留在兰台是阿奴,离开兰台是谢樵,但都不是小七了,也都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人了。不能、不愿,也不肯。阿奴不愿留,是因了阿奴被人践踏在脚下。谢樵不愿留,是因了谢樵的心在山水云岫。因而她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小七、谢樵和阿奴极力地撕扯着,谁也撕扯不过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心里的三个人便也因此全都极力地挣扎着,到底使她不能进殿。不能。不能。不能。过路的鸱鸮发出嘶哑瘆人的声响,殿外的北风吹得烛影摇晃。为何眼里的泪却一连串儿地掉下来,掉起来便没有个尽头啊。她在一片水雾之中抬眸看殿内,那殿内的人呐,久久地跪伏在那老人身上,久久也不曾起身。父母俱存,谓之椿萱并茂。子孙发达,谓之兰桂腾芳。而今的公子许瞻,两世一身,形单影只。与她一样,再也没有父亲了。小七记得有一首诗,名叫《蓼莪》,是庄王十六年的公子许瞻说起的。他说起《蓼莪》的时候,就在拜见庄王后的王青盖车里。那人阖着眸子,眉峰微蹙的模样,她全都刻在心里。他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庄王是他在这燕宫之中唯一的温情罢?蓼莪啊,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他从也不曾提起这首诗的后半句,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民莫不谷,我独不卒。(意为,孤独地活着没意思,不如早些死去。没有父亲何依仗?没有母亲何凭恃?出门就会心含忧,入门不知到何处。想要报答此恩德,上天苍苍无穷尽。民众无不享安乐,独我不能终养亲)小七喉间发苦,哀思如潮。她望着殿里的人,那一身傲骨从也不肯低头的人,他也会这般想吗?小七含泪起了身,谢樵又来拦,“想清楚了吗?进去了,就走不了了。”是,小七清楚,她什么都清楚。因而往日不愿见公子,是夜不愿入宫,方才也不愿进殿。她回了谢樵,她说,“失去父亲的痛,你也有过啊。”十岁那年,就有过那椎心泣血的痛了。谢樵不语。不再问她,“你要负了谢玉吗?”也不再拦她,“山长水远,苦海无涯,小七,但愿你不必后悔。”小七绕过素纱屏,默然进了内殿,就在一旁伏地朝榻上的老者跪拜了下去。替嘉福磕了头,为了庄王的厚待。也替章德磕了头,为了她最好的朋友。内殿的白玉砖铺了一层厚厚的毡毯,跪伏了下去,却也似那人一般久久都不曾起身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九重台的药味可真浓啊,可在里头待久了,竟也察觉不出了。即便跪伏在此处,那撕心裂肺的感觉也并没有减轻半点儿。只想要痛哭一场。为愧疚,为遗恨,为不能两全。良久过去,才听见一旁的人低叹了一句,“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悠远,苍苍然,渺渺然,好似飘忽九天之外,不在人世之间。小七心头一酸,继而那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也都倏倏然全都跟着酸涩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逼得她湿了眼眶。他心中可有不平?他心中可在怨怪她?怨怪她何不早一些来?小七抬起头来,这月余来第一次抬眼正视公子许瞻。他衣带渐宽,十分憔悴,从前那宽厚的肩头如今竟勾勒出了两段棱角分明的骨形。但他仍旧望着自己的父亲,并不曾转头看她一眼。因而她不知道那人眸中有没有泪,眼尾是不是泛红。小七口拙,不会宽慰人,嗫嚅了片刻,却也只说了一句,“公子节哀。”那人怔怔地出神,好一会才微微点头,“父亲给你备了肉脯,夜深了,回去吧。”曾经蜜里调油的两个人,终有一日也变得如此客气疏离。小七没有走,兀然一旁跪坐,轻轻说道,“我陪着公子。”那人再不说话,没有应一声“好”,也没有撵她离开。小七想,她该陪陪那个含恨而终的老人,也该陪陪一旁这个伤心的人。即便一句话也没有,那也不打紧。哪怕是此时这般默默陪伴的时刻,也已经许久都不曾有了。:()燕宫杀,公子他日日娇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