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梦摇摇头,又猛地点头。
她倚在凉亭的美人靠上,手抓着身侧栏杆,膝盖屈起,只着罗袜的足尖微蜷踩在长椅边缘,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腿,山上不时有凉风吹拂过来,趁机从鼓起的布料下钻入。
自英挺鼻尖喷出热乎乎的风,和凉凉的秋风交融,冷热交迭同时拂过娇嫩的肌肤上,吹得人不住微颤。
头顶是湛蓝的天,水洗过一般的澄明,似明镜高悬,传闻中天上的神仙有一块明镜,可望见世间万物,连最阴暗的缝隙也不会遗漏,甚至那些被层层布料遮住的罪恶也能看清。
青天白日之下,叫人蓦然生出一股负罪感来,这负罪感勾得崔寄梦猛地一扭腰,泪意汩汩,湿了满脸。
醒来后好几日,她都未敢再面对谢泠舟,请安时也是早早地去,早早地回,在皎梨院中当起了缩头乌龟。
谢府中人都以为她是因不得已解除婚约而颓丧,期间谢迎鸢和谢迎雪都带着大房二房的问候前来探望。
最焦心的莫过于谢老夫人,未免外孙女闲下来勾起伤感,时常唤她过去帮着做些女红活或抄写佛经。
这日崔寄梦照常去谢老夫人院里,老夫人正拿着本经书,眯起眼睛琢磨,困惑地扁着嘴,脸都皱成了一团:“好孩子,你帮外祖母瞧瞧,这都说的什么啊?”
崔寄梦哪懂佛经?笑道:“外祖母,这上头每个字我都识得,唯独不知道它们连在一起是何意思。”
谢老夫人见她尚有心情说笑,眼底也全无忧郁,想来这孩子和阿屿还没到非彼此不可的程度,很快能从解除婚约的阴霾中走出来认识新的人。
老人眼中忽而一亮,把佛经塞到崔寄梦手中:“你大表兄倒是通佛理,只是沉水院和佛堂离主屋太远了,这小子每次早早来请安还要忙着去上朝,等他回来,外祖母都歇下了,就算他过来,说话咬文嚼字的,我也听不懂。”
铺陈一番后,才道:“梦丫头聪慧,你得空拿着这卷经文,去同他讨教讨教,回头再解释给外祖母听,好不好?”
老人家像个讨要糖豆的孩子,崔寄梦不忍让外祖母难过,就这样稀里糊涂应了下来,作视死如归状,去了佛堂。
书房里无人,云鹰说公子在后边厢房休息,崔寄梦想说那便不打扰了,少年又说:“公子今日精神不济,似乎是病了,要是表姑娘能去看一眼,准能药到病除。”
一听大表兄身子不适崔寄梦她心里一紧,匆匆去了后院。
她才发觉佛堂后方有处古朴的小院,小院狭窄,还有株枯得瞧不出是何品种的树,树下有口枯井,一方小院藏在这偌大府邸中,好似被这泼天的富贵隔绝开来,格外素朴可爱。
没想到大表兄竟然喜欢这般格调的院落,倒与他清冷矜贵的气度大相径庭。
到了厢房前,崔寄梦扣了扣门,并未有人应答,担心他莫不是病倒了,顾不上别的,轻推门扉:“大表兄?”
厢房内采光不大好,朦朦胧胧的,她刚要往里走,有个身影从一侧过来,将她拉入怀中,语带调笑:“我还以为你这一个月都不会来见我了。”
崔寄梦被他吓了一大跳,心险些给蹦出来,轻拍着心口:“我这几日忙着陪外祖母呢,大表兄不也很忙么?”
“原是如此。”室内轩窗半阖,光被截去了一半,她瞧不清他的神色,但听到他微扬的语调,暗觉不妙。
果然谢泠舟又笑了:“我以为是因前几日的梦羞于面对我,原来不是。”
一句轻飘飘的话,甚至带了点失望,把纠缠崔寄梦多日的那个梦勾了出来,她没了底气,闷闷道:“我是听云鹰说表兄身子不适才来的,可我看表兄好得很。”
刚走出几步,就被轻轻拉回怀里,谢泠舟乐于见到她在自己跟前露出原本的性情,因而才忍不住逗弄,如今见她气急了,语气柔和了些:“表兄是不大好,这几日案牍繁多,不分昼夜地忙。”
崔寄梦借着微弱的光打量他,这才发觉大表兄还穿着朱红官服,当是刚回来不久,面色也很是苍白,她顿时心软了。
将那卷佛经藏到身后,柔声道:“那我下次再来找表兄,你先歇会吧。”
谢泠舟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捉住她的手举起佛经:“表妹也开始念佛了,是因绮梦恼人,需凝神静心?”
又扯到梦境了,还用了绮梦这般暧昧的措辞,崔寄梦羞得埋头不看他,语气却是一板正经:“我……心中无欲,梦境困扰不了我,这佛经是外祖母的,她老人家说看不懂,你说的话又太过拗口,便嘱咐我找你问问,回头让我转述。”
谢泠舟恍然大悟地颔首,“祖母的事,便是头等大事,怠慢不得。”
他揽着崔寄梦肩头,走到了窗前的桌案边上,伸手推开窗,这一小片地方便被从昏暗的室内拎了出来。
桌案前只有一张椅子,大表兄忙了一天都没坐下,崔寄梦更不敢坐,便任由他在身后轻拥着,低头与她侧脸相贴,附在耳边温言讲解。
他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声音清冽,又有这身官威赫赫的官袍衬着,崔寄梦只觉得自己成了他手底下的小喽啰,正聆听上首教诲,不觉拘谨起来。
他说一句,她便乖乖地点个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不留神落了个大罪。
正说到一半,身后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她以为他是想歇歇,便静静等着。
又过了一会,发觉他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崔寄梦狐疑地回头,见上方的青年正微低着头,好整以暇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