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它们才生出一点委屈。
收起凶恶的口器,藏起锋利的虫足,暴动的精神化为一缕微风,擦过林斐的衣角,它们欢愉却无声地呼喊“母亲”,而后一个接一个彻底湮灭。
“母亲——”
“母亲——”
那些长久萦绕在林斐耳边的幻听再次出现,然而这一次,那些声音没有了过去的绝望与暴躁,恶鬼一般的嘶吼悲嚎不知何时变为了稚嫩的童音。
林斐的手按着孵化箱,苍白的嘴唇张开:“是你们吗?”
林斐耳边的声音更雀跃了。
高傲的神之子们深知自己从不被母亲承认,于是除了在实验室中无休无止地呼喊母亲的名字以减轻痛苦外,从不敢调动母亲的力量,哪怕决定对研究员们展开报复,也不过依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凝聚起来的小小力量。
几个月前,它们察觉到母亲的隐秘变化——母亲似乎正在逐渐承认自己的身份,这令他们力量大涨。
然而当母亲轻轻问“是你们吗”时,它们发现母亲比它们想象中的更仁慈、更温柔,
欢呼着回应母亲的呼唤,盘旋于实验室的幽魂于高空中俯视母亲忧郁年轻的脸,因为母亲的纵容,无形的身躯大着胆子钻进母亲的怀抱,在这最后时刻,它们缺乏智慧的心灵轻轻感叹:“好温暖唷。”
耳边的幻听渐轻,寄宿于大脑中的宿疾治愈,林斐却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高兴。
虫族——这就是虫族,林斐心里的那个声音没有情绪波动地说。他们同类相残,他们冷酷扭曲,然而他们又并不是没有爱的生物,相反,他们的爱炽烈极致,如同火山喷发时奔溢爆发的岩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融化一切也吞噬一切,邪恶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爱。
这样可怖的生物,竟然爱着他。这个念头自脑海中出现,林斐的牙齿几乎要打颤,说不上是因为愤怒,因为恶心,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悲伤,或者另有别的什么原因,
身体往下滑,林斐坐在光滑的地板上。双腿曲起,双臂抱住膝盖,他将头埋进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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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雀跃的叫喊声令林斐神志恍惚了一瞬,站在他身旁的维德推了推他:“斐斐?”
林斐回过神,眼睛重新聚焦。
面前是一面光屏,光屏上是塞梅尔的脸。
如果别人看到此刻视频中的塞梅尔,大概会惊掉下巴。
银发银瞳的预备教皇面色冷然,浑身犹如极地冰山一样冒着森森冷气,因此,他脸上那略带一点羞涩和不自然的微表情格外显眼,格外突出,格外格格不入。
比他脸颊上那一点诡异的、淡淡的薄红更加叫人起鸡皮疙瘩的是他的语气。
预备教皇塞梅尔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信仰这件事上彻头彻尾的古板保守,他常常前往教会大教堂做祷告,念祷告词的语气庄严肃穆,而此刻,他用他低沉、冷调得近乎呆板的声音,雀跃地喊了一声“母亲”。
喊完这声母亲,塞梅尔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庄重”,轻咳了一声,他压抑住自己因为过分高兴而上扬的音调,压抑住想要邀功的小心思,正色道:“母亲,感恩您的赐福,我已经在遗址找全二十六年前那只坠毁飞船的遗物,遗物会同这支视频一同寄送到您的住所。”
停顿了一下,塞梅尔补充道:“我目前在内城接受治疗,预计在遗物送到三日后进入外城,届时,我会向母亲大人发送拜访申请。”
塞梅尔银白的眼眸直视屏幕,仿佛通过屏幕看到了屏幕后的人:“母亲大人,遗物繁多,全部由我亲自分类整理的,如果母亲大人需要,请准许我的拜访申请,让我来为您介绍、整理遗物。”
暂停视频,维德问林斐:“视频总时长两小时,只有这几句话有内容,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翻来覆去赞颂虫母。还看吗?”
林斐摇了摇头示意不看。
维德端过小桌前的药,确定温度合适以后才递给林斐:“如果只是想找人整理遗物,我可以做,我在军队里也——”
“不需要,”林斐接过药,啜了一口,皱起眉。维德见状立即把一颗糖塞进林斐嘴里。
把药放下,林斐含着糖,问了维德另一个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座实验室的研究员?”
维德接过药,自己尝了一口——在各方面的千叮咛万嘱咐下,研究员们绞尽脑汁把药做得好喝,林斐的所有药,维德每次都会自己先尝一次,每次他都以为这回林斐总不会再觉得苦了,但林斐的舌头敏感得不行,只要尝出一点苦味,就说什么都不愿意喝第二口,这次显然也一样。
维德:“核心的几位研究员在西区虫巢暴乱伊始就死了,就死在那座秘密实验室里。剩下的会被送上法庭,他们的处罚不会轻。”
林斐手支着头,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在这里,像他们一样,做各种基因实验的研究员很多是不是?”
维德注意到林斐神情中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没有任何隐瞒教会所做的丑事的意思,直接道:“对,很多。早几年,教会很鼓励研究员做这些实验,为了降低劣化率,无所不用其极。”
林斐打开光屏的信息页面,边发消息边问:“西区虫巢中心的研究员被处罚的罪名是什么?”
维德把药放下:“他们在实验中违规使用基因,间接导致西区虫巢中心暴乱,他们最大的罪名会是渎神罪,政府军不会放过他们。”
注意到林斐动作一瞬间的停滞,维德犹豫了半秒,仍然说:“教会的教义中,漠视同类的生命不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