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和妈说了,谁知我妈倒很镇静。她并没有哭哭啼啼的,只说:‘好,你一定跟学校走!’”
说到这里樊星的眼圈儿红了,漱玉赶快掏出手绢递给她。
樊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啥。真怪,我一路上都没有哭过,给你讲,鼻子还酸起来了。其实呀,你从上海回来,走得比我们还远!”
漱玉笑道:“远是更远,但是怎么能比呀!当时虽然时局很紧张,但是还并没有开战。而且我是爹去接我,坐客轮回来的呀!”
她又抚着樊星的肩头体贴地说道:“你当着我才第一次哭,那你一定是认真把我当做你的知己了。其实你心里是积满了泪水的,你不如就痛快地哭了吧!”
樊星望了望她,眼里一下子泪汪汪的。但她很快拭了泪,又笑了说:“我真的没啥。你好玩我也好玩,我俩才这么好。你怎么一下子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听我接着讲。
“我妈连夜给我收拾一只皮箱,第二天清早,又把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用别针别在我的内衣里,送我到校。来送行的家属其实很少,因为男生担心家属会哭哭啼啼的,这在战时,有损学校的形象。
“何况同学大部分是外地的,包括从海外来的侨生,家属也不可能来送行。临别,我见妈妈虽然很伤心的样子,但是不流泪,我也咬牙忍着眼泪,只低声说了句:‘妈妈,再见!’
“坐的是民生公司的船,船上客货混装,到处乱糟糟的。我们被带进最下层的货仓里,只靠几盏就像电筒那样的小灯泡照亮。
“一看,哎呀,货物横七竖八,乱堆乱放,人没法立足!老师同我们忙了半天才勉强把货物挪移平整,就睡在货物上。
“嗨,幸好船很大,白天在走廊上、船顶上走走看看,还很有趣。隔天到了武汉,由老师带着,上岸走马观花一番,又匆匆回来。
“谁知走下货舱,灰尘弥漫,呛死人了,还伸手不见五指!原来是上货下货造成的。等了半天,下去能看清东西了,大家才又把新装进来的货物摆平顺,好睡。
“船到宜昌,不敢下去了。因为听说宜昌挤满了10万难民,还有好几千重伤撤退的伤兵。
“沿江码头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从上海、南京等地撤退过来的各类设备器材,这几乎是全中国轻重工业的命脉呀,落入敌手可就糟了!
“可是,你别看难民哭爹喊娘的,乱成一团,我们的军队和轮船公司,还是很有秩序,而且士气高昂!使我们好受鼓舞,好受教育呀,从此懂得了什么叫战斗,什么叫伟大!
“到了长江上游,因为滩险流急,只能白天航行。为了争取时间,船都尽量利用夜间装卸。你说我们哪里能睡觉?干脆就在走廊看装卸。只见两岸被下货的灯光照耀,船上又被装货的灯光照耀,就像过节那样,彻夜不熄,满江都透亮,景色好壮观哪!
“装卸工人几十人为一队,喊着号子,抬着机器上船。来来往往的拖轮也拉着嘹亮的汽笛,加上轮船上的起重机的曳吊,也不断发出轧轧的金属声,这真是一曲悲壮的交响音乐!”
漱玉羡慕地说:“哎,樊星,听你说的,真像梦一样。我要是能和你们一道,那多好哇!”
“哦,你光以为浪漫?还有惊险的场面呢,现在回想起心都在抖!”
樊星目光变暗澹了,脸色苍白。漱玉不语,晓得她毕竟是个爱说笑的姑娘,过会儿自然会好。
樊星用恐吓、低哑的口气说道:“当轮船过青滩时,滩险流急,要用岸上新装的绞车,将船拖上去。我们船不忙,先等着,远远的看别的船先冲滩。
“哎呀,只看见白浪滚滚,前面江轮拖着一条黑辫冲上去,就像拳头大,在浪上跳。后来船被浪盖住了,我们都一齐惊叫。船又冒了出来,我们都松了口气叫‘哇!’
“等轮到我们的船了,女生都吓得往船舱里躲,船簸得像马上要翻。有人说:‘躲在舱里,万一沉了咋办?’大家又只好硬着头皮上甲板去。
“可是最前面的人‘哎呀’叫一声就翻倒了,紧跟着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哗哗啦啦,天塌地裂的声音……”
“哎,天哪!”
“呃,你不相信吧?觉得我夸张?”
“我相信。”
“还有更吓人的!在甲板上,虽然个个都是落汤鸡,连耳朵里都灌满了水,但是我总听得到一种声音,不停的折磨我,什么声音,你猜看?”
“浪涛声嘛,用得着猜?”
“是钢缆的声音,嘎嘎,嘎嘎,折磨人的耳朵。”
“咦,耳朵里都是水,根本听不见!是折磨你的心子,怕断。”
“说对了。嗨,好象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坐在你这里,我的心才放下来了。”
她眼睛迷迷蒙蒙的,像还带有受惊的色彩。漱玉遂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是呀,在我家里,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樊星也深情地瞅了她一会,然后“扑哧”笑了起来说:“好啦好啦,过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漱玉也跟着她笑。笑完了樊星又说:“船上这段时间,看了从码头上买的报纸,又听老师讲,才晓得我们的内迁,真是太突然了,事先毫无准备。
“前线的战事节节失利,南京岌岌可危,已经到了首都保卫战的阶段,不赶快迁怎么行?可是我们的新家在哪里?说是在渝州,但那只是不久将来的一个理想呀!
“船过了青滩,要抢运军需品,而且校址未定,我们只好驻扎一段时间。游校长和几位老师进出四川跑了几趟,才终于又带领我们溯江而上,但是对不起,没有带我们进四川,是带我们到少城来了!”